2010年9月21日 星期二

房子──關於馬屎埔村村民區晞旻

攝影/音樂︰黃鴻飛    訪問/文字︰韓麗珠






沒有碰過對於家那麼依戀和執著的人。

訪問Becky之後,我一直在想成熟是什麼。

跟她談話的過程裡,她一再提及種種與「家」有關的夢想︰跟家人住在一起、在家附近工作、踏出家門就可看到廣闊的天空和草地、閒時到鄰舍串門子。她說,小時候曾經以為搬家的意思,就是把一所房子(連帶關於它的一切)原封不動地移到另一個地方。她最傷心的就是,看見馬屎埔的村民一個一個地搬走,附近的房屋被拆毀,村子變得七零八落。「我希望這裡變回我小時候那樣。」她不止一次提及。

當她談到那段在中環工作的日子,擠迫的人群、急促的步伐、單調的工作、冰冷的空調溫度。「為什麼我不可以選擇?我其實可以選擇不置身於擠擁的人群裡。」她說。

我很擔心,在社會一致的成熟標準下,她會被認為是不願接受現實的一群,所謂的「成熟」,就是接受沒有選擇,並且把身子扔進一切的沒有選擇之中,似乎這樣就可以通過試煉,成為更好的人。

似乎,如果要變成一個「成熟」的人,就不得不把原來的自己粉碎,套進另一個特製的模子裡,套進一名稱職員工的角色裡。似乎,如果要使這裡變成一個不斷「發展」的社會,就不得不把家粉碎,把自己跟土地、貓狗、鄰居、田、天空和草地割裂,搬進不同的示範單位裡。

我懷疑,Becky到了現在,在心底裡,還是相信,搬家的意思,就是把一所房子(連帶關於它的一切)原封不動地移到另一個地方。或許,隨著年紀漸長,她甚至拒絕「搬家」,而要把自己的根,深深地嵌進房子,房子連著地,地連著田,田連著食物,食物連著人。否則,她不會辭掉工作,回到家裡,想要把逐漸破落,即將被收回的村子還原到本來的面貌。

她拒絕了一切加諸於她自己和家之上的「成熟」或「發展」的企圖,拒絕把自己和家攪碎,再放進一個現成的容器內,她有著有別於一般人的堅持,堅決保持自己和家的完整。

幾乎每一個人都汲汲地追求成熟,就像一種成就,以免被排擠於標準以外。可是我愈來愈懷疑,清楚知道自己尋求的價值,並不惜一切地捍衛它,才是真正的成熟,正如,能夠包容不同定義和形式的家,並容納它們的存在,才是更圓滿的社會發展。

離開馬屎埔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只有微弱的光,使我們能勉強看到路邊一些水泥灰色的,沒有人住的低矮的屋子。據說,那些簡陋的房屋建起來的時候本就不是為了讓人居住,而只是為了讓它們在地上建起來而已。我一直沒法忘掉那些無表情的樓房,正如我無法忘掉,我也有無法割捨的家,而我沒有遇到Becky的難題,或許只是因為我的家跟一般定義的示範單位比較接近,僅此而已。

2010年9月13日 星期一

不很好是不是可以的



(假設閱讀這篇文章的人是你吧,我才能寫下去。)

窗外陽光絢爛,但我心裡有一片灰色的浪,在那裡我感到眩暈和嘔吐,像在一艘高速船上。於是我中斷了寫作,在一個描述嘔吐的片段停了下來。

我想回家。期待了半年的旅程開始了兩星期後,我想回家。這只是一種感覺,在某種情緒下產生的感覺,並不代表我真的會收拾行李。在這裡,當我看見松鼠經過,看見不同的樹如何組成一種深綠色的寂寞的公園,把人藏在裡面,美好得使我不知道如何抓著日子的尾巴。但有些時候,焦慮是一個不容易抵擋的浪。

我在想焦慮是如何出現。或許從自我介紹開始。自我介紹像問候那樣沒完沒了,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我告訴他們,我有兩個名字,一個中文,而另一個英文。我希望他們叫我英文的那個。但我沒有告訴他們,我只會讓那些親近的人叫我中文的名字,而叫我英文名字的,都停留在一段距離以外。我也沒有告訴他們,我其實並非來自China,我來自一個名叫Hong Kong 的地方,這兩個地方的人,擁有不同的文化、習慣、價值觀、經濟、法律制度,書寫和言說的語言也不同,那並不是相同的地方,雖然我的國藉是China,但我確實來自香港。但我什麼都沒有說,各種輕微的、不重要的、難以察覺的誤會便層層地堆疊起來。

或許從語言開始。我可以說尚算流利的普通話和不太流利的英語,不過,在這兩種語言中,我也沒有建立真正的情感。在這兩種語言中,我只能模仿,模仿別人的用語,竭力達到被認可的標準,學習別人的字詞而不敢創造,也找不到創造的必要,跟隨別人的語氣和節奏,在適當的時候變調。那麼小心翼翼而欠缺自信。當我運用這兩種語言的時候,只為了應付實際的需要,買東西、處理生活瑣事、泛泛之交的閒聊,而當我想用這兩種語言表達內心,是那麼困難,破碎而不完整。我的語言在哪裡?我發現,它在每一種語言的夾縫裡,是以廣東話朗讀起來的普通話,摻雜了廣東話用語、思維方式和用法的中文,像一種笨拙的翻譯文字,但那並非真的笨拙,而有一種鮮活和力量。在我最灰的時候,T給我寄來了她的網誌。

或許因為,那些跟我關係密切的人都在地球的另一半了,而我沒法回到那所有木地板的房子,抱起我的毛偶。當我在這裡,清晨起來,為了找尋平衡和寧靜而靜坐,呼吸,我發現,自己身份的一部分竟然由一個地方構成,那個木地板的,溫暖的房子。那裡會不會是一個囚籠。我不知道。而另一部分,由寫作構成。這是危險的,無論房子和文字都是虛無的東西。我會不會是一個囚犯呢。

或許是因為每個周六的聚會,跟一群不大相熟的人,說笑、吃飯、喝酒、聊天,有時假裝高興,有時無法抵擋睡意。我討厭晚睡。為什麼我不能成為當中投入而興奮的一份子。

其實我並不是不快樂,當我在這裡的書店,碰上了肥大的貓、睡覺的貓,找到心愛的書,走在有陽光和風的路上,拍下一些照片,坐在公園裡,看樹葉和自己的鞋子,想起所有的同時什麼也不想,終於找到用微波爐煮飯的方法,買了半加倫的牛奶,開始寫一個小說,雖然不是最喜歡的,但確實在寫,關上了門,沒有誰可以打擾。我慶幸自己在這裡。

不過,這一刻,我確實變灰了,躺在床上,什麼也不想做。想喝一杯咖啡但不想外出。想起一些無法解決的問題。心裡有一個聲音對我說︰不快樂是可以的,不很好也是可以的。

2010年8月11日 星期三

指示

返回K的房子晚飯。特意往那個老舊的屋邨商場跑,為了到那裡好幾間街坊文具店搜購慣用的原稿紙,相同的牌子,優質的紙張(畢竟劣貨充斥巿面)。跑到門口才發現不妥當,熟悉的店子、空地、放在店子前的扭蛋機、椅子和樓梯都被白色的木板圍著,只剩下一條狹窄的通道,走進去看見聖安娜、萬寧和麥當勞和一家較大型的電器店,至於從前的零食店、文具店和畫室,全都不見了蹤影。
白色的木板上標示著店子的名字和位置,我發現有些老店子仍在,只是搬到更高的樓層,而我找不到電梯的所在。
我一直站在那木板前,按著每一個店名和號碼對應腦裡的記憶,後來,我便感到不妥當,那木板的缺失,它並沒有標示所有原來坐在那些長椅上乘涼、發呆和聊天的老人、在空地上追逐的孩子,還有在梯間徘徊的少年,全都到哪裡去了。

2010年6月15日 星期二

清洗

六月的第一週,我在一所男校渡過,扮演一名代課老師。我討厭扮演老師的角色,可是為了金錢,同時抱著愈是抗拒愈要把自己丟往那地方去的想法,終於還是過了五天那樣的生活。

在中四的通識課上,播放「六四是怎樣一回事」的youtube。他們其實並不喜歡上課,也努力在扮演一名不喜歡上課的學生。最初,只有坐在最前的幾位同學把眼光放在熒幕上,其他人用手提電話上網、玩啤牌、睡覺、看雜誌,或不知在討論什麼。不知是影片中流血的場面,或袁木表示廣場上只有幾十人死傷的說法激起了他們憤怒的情緒,不久後,所有人都把椅子搬近熒幕凝神細看,那時候,課室竟然跟一所臨時戲院有點相似。

影片完結後,一名阿富汗裔的男生說,看後感到很傷心,另一名看來是中國藉的男生說,已經過了那麼多年,為什麼天安門母親還要在聲嘶力竭討公道?「為什麼就不能一筆勾銷?已經二十多年了。」他說。我說,他們不只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以後的人類,歷史會重複。他笑著說︰「怎麼會呢?現在是二零一零年,這裡是香港,怎麼會發生那樣的事。」我說,就像很久以前,納粹軍對猶太人進行種族清洗,後來有越戰,然後又有八九民運,還有數不清的,我們無暇關心的可怕的事。他們一臉惘然,又笑笑鬧鬧去了。

我不知怎樣令他們,或另一些人明白,問題的所在,這時候,我就知道,自己的表達能力如此有限。就像吉爾吉斯族人,拿著武器獵殺街上的烏茲別克人。而烏茲別克的邊境已經封閉,他們能到哪裡去呢?每天都有人因為種族或政治的理由被排拒被殺。如果我們從新聞得知這樣的事情,會說很不幸,然後再瀏覽娛樂或世界盃的消息。對於那些被困在一個地方被拿著鐵棍的人追趕,無處可逃的人,我們只能在遠處說︰很不幸,然後看著他們被消滅。但分隔我們的並不是時間或空間,只是無力的感覺。無力的感覺令人們找尋不同的理由合理化自己的選擇,例如他們是叛亂者,應得這樣的結果;那裡是「遠方」,我們身處的環境很安全;遭受不幸的只是「少數」,只要「我們」是「多數」便可遠離不幸。在這情況下,被蒙蔽的快樂,確實可以理解。

2010年4月3日 星期六

動物頻道

哥哥終於並沒有飼養任何動物。

他自5歲起便是「國家地理頻道」的忠實觀眾,每天黃昏觀看不同動物獵殺或被獵殺的片段。有一天,他對我說︰「如果你喜歡動物,最好不要飼養牠們。」臉上有一層冷淡的薄膜,凝固了便再也無法揮走,成了他面目的一部分。

我懷疑,這與動物紀錄片無關,只是他每次上圖書館時,經過麵包店的後巷,看著店鋪的主人每天都把不同的初生的流浪貓當作食物扔給幾隻飢餓的黑狗後,生出的自然反應。那時候,他從圖書館回家後總是持續流淚,之後的幾天,喃喃地反覆地述說貓兒遭噬咬的經過,直至貓兒的影子像某盞昏黃的燈漂浮在天花板,成了我們共同的困擾為止。 升上中學後,他再也不流淚,而且常常在下課後,回到家裡,忍受著飢餓的時候,毆打自己的妹妹,為了保持某種競爭力。因此他總是名列前矛,在一所以優異會考成績聞名的中學裡。

國家地理頻道的動物紀錄片,我記得的只有一幕,關於一隻懷孕的羚羊,挺著脹大的肚子,徘徊在山崖,尋找一個隱蔽的地方待產,牠剛剛找到,正要躲進去,冷不防被背後一隻豹伏擊,成了牠的午餐。

那時候,我覺得,這就是所有女性生物的命運。一面挺著巨大的肚腹(內裡著的可能是胎兒,可能是一幅畫、一首詩、一個人的背影、一雙高跟鞋、對未來無限也無法言喻的盼望、永遠得不到的甜點之類),一面狼狽地躲避不知匿藏在哪裡的猛獸侵襲(猛獸可能是男人,可能是某種規條、目光、節食餐單、婚姻、父母,或她自己本身等等)。能把肚腹內的東西生下來很好,被吃掉也不壞,起碼可以結束提心吊膽的日子,她們就是如此變得堅固強靭,朝著無法自制的方向和速度。

哥哥後來並沒有飼養任何動物,成年後,也無法深刻地愛上任何人。

2010年1月27日 星期三

被收購的自由


從荃灣乘巴士,車子駛進了高速公路後,便看見山下許多密集的高樓,灰色的,外型相近,像一群穿著制服上班時沒表情的人。車子一直向著偏僻的村落進發,陳舊低矮的村屋出現了,我們發現了好些村子耐人尋味的名字,彷彿到了另一個世界,然後到達了目的地,那裡有平房和菜園,那是個快要被收地清拆建鐵路的地方。

說實的,天星和皇后碼頭要清拆時,我對它們都談不上有什麼感情,但從理性上知道摧毀的不是一個碼頭而已,地方連繫著人事和記憶,記憶構成身份。直至裕民坊被決定了要重新規劃,再建一些跟apm差不多的大型商場,我才真的呆了。那是我成長的地方,中學時代每天都會經過,小巴站旁的魚旦檔、報攤上的色情雜誌,多年迄立不倒的只賣涼茶的涼茶鋪,賣「肥人褲」的地方,在公廁門外的公園坐一整天聊天發呆的老人,一堆賣餅乾糖果補鞋鈕扣的店子……那樣的一條街將要被拆去,我的回憶將會缺了一塊,但,這不是最重要的,當務之急是,每天在那擠擁狹窄的街道上奔走等巴士的人,在廉價店子買一條「肥人褲」的人,在公園免費呆坐一整天的老人,將會到哪裡去?他們也可被遷進商場裡去嗎?那可不是他們能消費,能容納他們的地方。

那時候,我在唸文化研究,正打算以這個地方為題材做一份論文,但好像有些什麼不對勁,在立論和結論之間,好像有些什麼缺欠,例如,如果我們這一代的「街道回憶」是重要的,那麼下一代的「商場回憶」,難道不可構成新的身份嗎?如果這世上再沒有人對「街道」、「空間」產生感情和記憶,這些東西是否不再值得被保留?當我想要跟指導的人討論時,他似乎非常不高興,要我回頭去看一年級的閱讀材料。後來,論文完成了,似乎是完整的,但我心裡的問題沒有解決。

直至我到了菜園村。那條建在公路旁的寧靜的村子,每一戶都有一道閘門,閘門上綑了綠絲帶。一個農夫蹲在田裡收集成熟了的白蘿蔔。有些閘門掛上了「拒絕登記 不拆不遷」的牌子。我心裡那麼難過。自從知道裕民坊的街道即將消失,我便發現,原來自己(和大部分的人)雖然住在香港,但真正生活的地方,只是日常活動的幾個點,於是錯覺地認為,在那幾個點以外的地方,跟自己的關係並不那麼密切。直至收購的巨手開進了自己熟悉的點,開始破壞自己熟悉的世界,才驚覺事情一直以怎樣的方式進行。所以到了菜園村,我那麼難過。為了避免被誤解成這城巿裡少數的、感情過份豐富的異類,我想解釋的是,這種難過/感情從何而來,而終會達至什麼。

對於自己沒有到過的地方,固然不能也不會產生任何感情。而我的難過,只是因為曾經對某個空間留戀和珍惜,因此看見住在那裡,不認識的人在拔白蘿蔔,便會理解他們和土地的關連,這不過是一種最簡單的同情共感。

所謂轉念,那一念,可以是咫尺,如果心裡已經存在那種對空間的感受,但也可以隔了萬重山,如果從來沒有一個地方,包括自己的家,令你依戀。因此,對於無法理解人和地方的關係的人,無法轉念的人,大概是可以明白的。

如果你確實喜歡自己的生活方式,那麼看到菜園村的老人,住在平房裡,養狗或貓,種菜過日子,你會為他們的生活而高興,也希望他們可以一直過著自己喜歡的日子。畢竟他們已經那麼謙卑,又沒有跟任何人爭奪什麼,只是想住在一條偏僻的村子,守著自己的田。

有人說,經濟發展,總要有某些人作出犠牲。要知道大部份的人(也不是全部)都在享受資本主義帶來的好處,但過度發展帶來的壞處,也不難發現,這個城巿的命運漸漸掌握在一小撮富有的人手中,看看領匯轄下的商場吧,獨立經營的小店子已經逐漸消失,受不了昂貴的租金,都變成了連鎖店。而城巿人呢,為別人打工,下班後和放假的時候都在加班,發了薪就供那個要供三十年的單位。真的下班了,夜深了,就光顧24小時開放的商場,到連鎖店買上班要穿的衣服,直至生命完結。

為什麼多元的生活方式是必要的,因為那代表了一種自由。當權力漸漸被一小撮人所掌有,就算我們不是住在要清拆的地方,也要付出自由的代價。我們固然還有示威和言論的自由,但思想上的自由卻已在不知不覺中失去,當我們發現,大家到過的地方、過著的日子、吃著的食物、穿著的衣服都是一樣的,人們說著的都是相似的話,抱著相似的價值觀,看著一樣的風景,住在一樣的高樓,自我和他人的界線愈來愈含糊,這就是慢性消失的自由,你甚至不會發現,它在什麼時候走遠。

這幾年的教育政策都在變,他們在提倡創意,但創意不是一種技巧,不是把一條公式讓學生背誦,他們便會變成了有創意的人。創意源於自由和愛。自由就是活得更像獨特的自己,愛就是有些什麼在心裡不能放棄,所以有了珍惜和善意。但在一個自由和愛都漸漸被利益和規劃取代的環境裡,他們究竟要在哪裡才能找回創作的熱情?

有人說,城巿發展,總要有某些人作出犠牲,但那群「某些人」漸漸會擴大成「所有人」,包括安於目前生活的人,直至所有人都沒有什麼可以再犠牲,成為了機件和齒輪的一部分。是的,那時候,這部城巿的機器便會運作得非常和諧。

確實,也不是每個人都需要關心自由和愛,誰說有自由有愛便會比較快樂?但一個社會,一項決策,總要講求合理吧。梁文道自稱潛在高鐵使用者,在反高鐵的事情上,他說︰「為了建一條不會快很多的鐵路,為了自己的一點點方便,究竟還要別人再作怎樣大的犠牲?」(大略的意思)
多想想比較接近顧全別人也顧全自己的方法,這裡就會是一個較合理的地方。

我一直記著寫論文時指導的人不高興的反應。那是我尊敬的老師,但對於與自己立場不一致的意見,他還是本能地抗拒,這裡當然有溝通不足的問題存在。令我想到的是,當人們緊守自己的立場,都容易將他人簡化,也就把問題簡化了。
媒體和政府都在談「八十後」的問題,並且把這一群人理解為「二至三十歲的年輕人」,他們好像以為,只要把這群人的問題解決了,這裡就會像從前那樣,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卻沒有想過,這其實是一個觀念的轉變。

無論由誰來當統治者,分別也不會太大──如果欠缺了監察政府的力量。這地方一直以生產力和勤奮自傲。但對於大部分人來說,為了保持競爭優勢,都不得不辛勤地工作,然後怠惰地過活。上班已經耗去了所有精力,哪有時間關心社會、土地、政策、人面和環境?這不是一個惡性循環嗎?我也是怠惰的一員。很遲才關心菜園村的問題,而且記不起政府究竟有沒有就高鐵進行公眾諮詢。

在菜園村僻靜的路上,本來還想多待一點時間,但一隻黑色的大犬從屋子深處衝到閘門前狂吠,大概是看見陌生人被驚動了,我也受了驚,便離開。連動物都感到敵對的情緒了吧。離開了那地方,我才想到,當村民紛紛搬到高樓去的時候,這些習慣了在空地上奔跑和自在地狂吠的狗兒,將要到什麼地方?尤其是,如果那屋苑禁止飼養狗隻……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其實不喜歡寫這種文章,跟寫小說比較,這種文章這麼簡單又說不清什麼,但我還是要寫出來,趁著我還有一點點自由,可以躲在小房子裡寫,那隻收購的大手還沒有從窗子伸進來。

2010年1月18日 星期一

平靜

今天讀了楚的文章,有了一點平靜的力量,不止適用於高鐵事件,還適用於生命中還到的一切揪心的事情。

連日來在讀關於高鐵事件的媒體(主流/獨立/blogger)報導。

如果願意細看和細想,那並不只是高鐵事件,而是未來一定還會出現的城巿發展帶來的種種問題。有時候,善和惡並不是那麼清晰可辨的二元對立,我總是相信,有些人行了陷別人於不善的事,那只是因為,他的意識還沒有達到足夠清醒的層面,看清楚自己所做的事會引發什麼後果。從廣義的層面去看,誰都有不自覺的時候,理解別人和理解自己是相同的事。

2010年1月16日 星期六

拒絕成為沉默的旁觀者

那個寒冷的晚上,到了立法會門外,又走到遮打花園,看看菜園村的居民做的菜、地上的帳篷、朋友在唸自己或別人的文章,我坐在地上看著被發亮的高樓包園著的天空,只有一顆星,雲移動得很慢,樹顯得格外低矮和瘦弱。坐著坐著便冷得發抖,但因此而記得,我們有使用街道的權利,以自己的方式使用街道,而不只是匆匆經過。

今天傍晚得知高鐵撥款還是通過了,立法會有人憤怒得離場,另外的人紛紛舉手贊成。我在電腦前看著新聞的片段,贊成撥款的示威者表示,要吃飯和工作,避免這城巿變得孤立,連日來有不少人寫了為數不少的文章,連結這城巿和其他的城巿的文通工具不止一種,建高鐵的方法和路線也不只有一種,都分析得非常清楚,我不打算再重覆,只是在想,贊成的人是不是真的知道,被剝削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居住的地方的那一群人的感受,政府這樣處理事情和立法的手段,終會為這城巿帶來什麼後果。

如果一個社會裡,不同階層的人為了自己的利益而互相壓迫是不能改變的事實,如果每一個互相壓迫的情境,只有三類人︰壓迫者、被壓迫者和旁觀者,最後一類佔著大多數,壓迫者是可恥的,但更可恥的是保持沉默的旁觀者。知道撥款通過了,我感到憤怒和悲傷,但並不無力或無奈,也不因而認為,我們大力反對也改變不了結果是值得失望的事,因為無論如何我的立場不會改變︰拒絕成為沉默的旁觀者,拒絕成為麻木的人。

歷史必然會重複,從更宏觀的角度去看,今天的結果說不準是好是壞,真正重要的或許是我們到底是個怎樣的人,以怎樣的方式為自己身處的環境和社會負責。

這就是我今天想到的事。

延伸閱讀︰高鐵戰訊:八十後斷食120小時 ‧ 大專苦行開始 ‧ 星期四開始文化營
新老社運互補 自發求真上場

2010年1月12日 星期二

更生

最近常在思考關於死的問題。如果一個人的內裡具有不同的面向,就像新陳代榭,每隔一段日子,便會有某個面向悄悄地剝落,然後新的或許會長出來,或許不,如果一個人想到死,或許是因為各個面向的矛盾愈來愈劇烈,以致他想殺死某個面向的自己,令其他的面向有足夠的位置生長。
會選擇自殺的人,其實相對地樂觀,因為他還相信出路的可能。
最悲觀的人,連自殺也不會,他只會默默地忍受內裡愈演愈烈的矛盾,無論怎樣做,還是有些什麼會延續下去,沒有了結的可能。這是大多數。

對抗

為什麼他們會說,遊行的人是因為找不到工作,沒有更好的經濟條件才上街,而看不到那是因為那些人其實是對四周的人、環境和生活方式有深厚的感情和同情才不得不大聲吶喊;為什麼在嚴重貧富懸殊的情況下,他們願意把昂貴的稅收用以興建一條鐵路,而看不到人們半生依靠的土地,看不到低下階層的需要。
那是一種在日常生活中慢慢地變厚的麻木。日常生活是一種強力清潔劑,足以抺去許多可貴的價值。當舒適、便利、快速、利益成了一種習慣,可以犠牲的東西便愈來愈多,甚至無處不在,為了興建更高樓宇而拆掉低矮的舊樓;為了建起超級商場而拆掉一整條街,趕走一堆居民;為了一條鐵路,拆掉一條村;為了更低成本更豐富更有效的生效量,把雞和豬困在狹窄骯髒的籠子裡,把小雞的嘴尖削去才丟進絞絆器絞碎作飼料。忘記了社會上跟自己不同的人,忘記了另一種生活的可能,忘記了另一種生物其實也有感覺和感受。如果這樣的麻木繼續茁壯長大,結果就是沒有什麼是重要的,沒有什麼不可以犠牲,沒有什麼不可以被剷除。
有人說,維持社會和諧是重要的,但如果和諧一致的背後是珍貴價值的消亡,已經所剩無幾的選擇被剝奪,把最貧窮的一群趕到邊緣去,和諧真會帶來文明和發展嗎?
遊行的人以理性具創意的方式,重新定義了示威和街道的使用,也喚起了關注。這行動是重要的。但大概不是所有人都要參與社會運動,也不是所有人都適合這樣做,然而不同的人,都可以在不同層面做不同的事,以記憶對抗遺忘、以創意對抗習慣、以對世界的愛對抗殘酷和虛偽。我懂得的不多,只會書寫,親愛的朋友們,請以你自己的方式進行對抗,對抗生活中種種的麻木。這是一場漫長而不大可能有結果的革命。
因為生活中各種似是而非的價值觀,各種似是而非的說法,終會像一個浪,輕易把人淹沒,如果不進行對抗,便會成為那浪的一部分。

2010年1月11日 星期一

呼一口氣

去年,我把舊的網誌關掉了,像關掉了某個過去了的自己。
那些不認識的人說,我是因為不高興才這樣做,其實並沒有那麼不高興,只是對一個猶豫不決的人來說,做一個決定,必須找一個決絕的姿態和理由,不然拖拖拉拉,什麼也做不了。
在暗地裡開了一個洞,只給有限的人觀看,把看似秘密又無傷大雅的東西掏出來,像做一個實驗。
新年到了,我覺得可以了,便再開一個公開的,安放不同面向的自己。
30歲之前,我總是在做避免做一些事,逃過某些傷害,30歲之後,我要做一些事,令自己更快樂。
(其實我還有一堆工作未做,怎麼又走上來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