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月27日 星期三

被收購的自由


從荃灣乘巴士,車子駛進了高速公路後,便看見山下許多密集的高樓,灰色的,外型相近,像一群穿著制服上班時沒表情的人。車子一直向著偏僻的村落進發,陳舊低矮的村屋出現了,我們發現了好些村子耐人尋味的名字,彷彿到了另一個世界,然後到達了目的地,那裡有平房和菜園,那是個快要被收地清拆建鐵路的地方。

說實的,天星和皇后碼頭要清拆時,我對它們都談不上有什麼感情,但從理性上知道摧毀的不是一個碼頭而已,地方連繫著人事和記憶,記憶構成身份。直至裕民坊被決定了要重新規劃,再建一些跟apm差不多的大型商場,我才真的呆了。那是我成長的地方,中學時代每天都會經過,小巴站旁的魚旦檔、報攤上的色情雜誌,多年迄立不倒的只賣涼茶的涼茶鋪,賣「肥人褲」的地方,在公廁門外的公園坐一整天聊天發呆的老人,一堆賣餅乾糖果補鞋鈕扣的店子……那樣的一條街將要被拆去,我的回憶將會缺了一塊,但,這不是最重要的,當務之急是,每天在那擠擁狹窄的街道上奔走等巴士的人,在廉價店子買一條「肥人褲」的人,在公園免費呆坐一整天的老人,將會到哪裡去?他們也可被遷進商場裡去嗎?那可不是他們能消費,能容納他們的地方。

那時候,我在唸文化研究,正打算以這個地方為題材做一份論文,但好像有些什麼不對勁,在立論和結論之間,好像有些什麼缺欠,例如,如果我們這一代的「街道回憶」是重要的,那麼下一代的「商場回憶」,難道不可構成新的身份嗎?如果這世上再沒有人對「街道」、「空間」產生感情和記憶,這些東西是否不再值得被保留?當我想要跟指導的人討論時,他似乎非常不高興,要我回頭去看一年級的閱讀材料。後來,論文完成了,似乎是完整的,但我心裡的問題沒有解決。

直至我到了菜園村。那條建在公路旁的寧靜的村子,每一戶都有一道閘門,閘門上綑了綠絲帶。一個農夫蹲在田裡收集成熟了的白蘿蔔。有些閘門掛上了「拒絕登記 不拆不遷」的牌子。我心裡那麼難過。自從知道裕民坊的街道即將消失,我便發現,原來自己(和大部分的人)雖然住在香港,但真正生活的地方,只是日常活動的幾個點,於是錯覺地認為,在那幾個點以外的地方,跟自己的關係並不那麼密切。直至收購的巨手開進了自己熟悉的點,開始破壞自己熟悉的世界,才驚覺事情一直以怎樣的方式進行。所以到了菜園村,我那麼難過。為了避免被誤解成這城巿裡少數的、感情過份豐富的異類,我想解釋的是,這種難過/感情從何而來,而終會達至什麼。

對於自己沒有到過的地方,固然不能也不會產生任何感情。而我的難過,只是因為曾經對某個空間留戀和珍惜,因此看見住在那裡,不認識的人在拔白蘿蔔,便會理解他們和土地的關連,這不過是一種最簡單的同情共感。

所謂轉念,那一念,可以是咫尺,如果心裡已經存在那種對空間的感受,但也可以隔了萬重山,如果從來沒有一個地方,包括自己的家,令你依戀。因此,對於無法理解人和地方的關係的人,無法轉念的人,大概是可以明白的。

如果你確實喜歡自己的生活方式,那麼看到菜園村的老人,住在平房裡,養狗或貓,種菜過日子,你會為他們的生活而高興,也希望他們可以一直過著自己喜歡的日子。畢竟他們已經那麼謙卑,又沒有跟任何人爭奪什麼,只是想住在一條偏僻的村子,守著自己的田。

有人說,經濟發展,總要有某些人作出犠牲。要知道大部份的人(也不是全部)都在享受資本主義帶來的好處,但過度發展帶來的壞處,也不難發現,這個城巿的命運漸漸掌握在一小撮富有的人手中,看看領匯轄下的商場吧,獨立經營的小店子已經逐漸消失,受不了昂貴的租金,都變成了連鎖店。而城巿人呢,為別人打工,下班後和放假的時候都在加班,發了薪就供那個要供三十年的單位。真的下班了,夜深了,就光顧24小時開放的商場,到連鎖店買上班要穿的衣服,直至生命完結。

為什麼多元的生活方式是必要的,因為那代表了一種自由。當權力漸漸被一小撮人所掌有,就算我們不是住在要清拆的地方,也要付出自由的代價。我們固然還有示威和言論的自由,但思想上的自由卻已在不知不覺中失去,當我們發現,大家到過的地方、過著的日子、吃著的食物、穿著的衣服都是一樣的,人們說著的都是相似的話,抱著相似的價值觀,看著一樣的風景,住在一樣的高樓,自我和他人的界線愈來愈含糊,這就是慢性消失的自由,你甚至不會發現,它在什麼時候走遠。

這幾年的教育政策都在變,他們在提倡創意,但創意不是一種技巧,不是把一條公式讓學生背誦,他們便會變成了有創意的人。創意源於自由和愛。自由就是活得更像獨特的自己,愛就是有些什麼在心裡不能放棄,所以有了珍惜和善意。但在一個自由和愛都漸漸被利益和規劃取代的環境裡,他們究竟要在哪裡才能找回創作的熱情?

有人說,城巿發展,總要有某些人作出犠牲,但那群「某些人」漸漸會擴大成「所有人」,包括安於目前生活的人,直至所有人都沒有什麼可以再犠牲,成為了機件和齒輪的一部分。是的,那時候,這部城巿的機器便會運作得非常和諧。

確實,也不是每個人都需要關心自由和愛,誰說有自由有愛便會比較快樂?但一個社會,一項決策,總要講求合理吧。梁文道自稱潛在高鐵使用者,在反高鐵的事情上,他說︰「為了建一條不會快很多的鐵路,為了自己的一點點方便,究竟還要別人再作怎樣大的犠牲?」(大略的意思)
多想想比較接近顧全別人也顧全自己的方法,這裡就會是一個較合理的地方。

我一直記著寫論文時指導的人不高興的反應。那是我尊敬的老師,但對於與自己立場不一致的意見,他還是本能地抗拒,這裡當然有溝通不足的問題存在。令我想到的是,當人們緊守自己的立場,都容易將他人簡化,也就把問題簡化了。
媒體和政府都在談「八十後」的問題,並且把這一群人理解為「二至三十歲的年輕人」,他們好像以為,只要把這群人的問題解決了,這裡就會像從前那樣,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卻沒有想過,這其實是一個觀念的轉變。

無論由誰來當統治者,分別也不會太大──如果欠缺了監察政府的力量。這地方一直以生產力和勤奮自傲。但對於大部分人來說,為了保持競爭優勢,都不得不辛勤地工作,然後怠惰地過活。上班已經耗去了所有精力,哪有時間關心社會、土地、政策、人面和環境?這不是一個惡性循環嗎?我也是怠惰的一員。很遲才關心菜園村的問題,而且記不起政府究竟有沒有就高鐵進行公眾諮詢。

在菜園村僻靜的路上,本來還想多待一點時間,但一隻黑色的大犬從屋子深處衝到閘門前狂吠,大概是看見陌生人被驚動了,我也受了驚,便離開。連動物都感到敵對的情緒了吧。離開了那地方,我才想到,當村民紛紛搬到高樓去的時候,這些習慣了在空地上奔跑和自在地狂吠的狗兒,將要到什麼地方?尤其是,如果那屋苑禁止飼養狗隻……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其實不喜歡寫這種文章,跟寫小說比較,這種文章這麼簡單又說不清什麼,但我還是要寫出來,趁著我還有一點點自由,可以躲在小房子裡寫,那隻收購的大手還沒有從窗子伸進來。

2010年1月18日 星期一

平靜

今天讀了楚的文章,有了一點平靜的力量,不止適用於高鐵事件,還適用於生命中還到的一切揪心的事情。

連日來在讀關於高鐵事件的媒體(主流/獨立/blogger)報導。

如果願意細看和細想,那並不只是高鐵事件,而是未來一定還會出現的城巿發展帶來的種種問題。有時候,善和惡並不是那麼清晰可辨的二元對立,我總是相信,有些人行了陷別人於不善的事,那只是因為,他的意識還沒有達到足夠清醒的層面,看清楚自己所做的事會引發什麼後果。從廣義的層面去看,誰都有不自覺的時候,理解別人和理解自己是相同的事。

2010年1月16日 星期六

拒絕成為沉默的旁觀者

那個寒冷的晚上,到了立法會門外,又走到遮打花園,看看菜園村的居民做的菜、地上的帳篷、朋友在唸自己或別人的文章,我坐在地上看著被發亮的高樓包園著的天空,只有一顆星,雲移動得很慢,樹顯得格外低矮和瘦弱。坐著坐著便冷得發抖,但因此而記得,我們有使用街道的權利,以自己的方式使用街道,而不只是匆匆經過。

今天傍晚得知高鐵撥款還是通過了,立法會有人憤怒得離場,另外的人紛紛舉手贊成。我在電腦前看著新聞的片段,贊成撥款的示威者表示,要吃飯和工作,避免這城巿變得孤立,連日來有不少人寫了為數不少的文章,連結這城巿和其他的城巿的文通工具不止一種,建高鐵的方法和路線也不只有一種,都分析得非常清楚,我不打算再重覆,只是在想,贊成的人是不是真的知道,被剝削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居住的地方的那一群人的感受,政府這樣處理事情和立法的手段,終會為這城巿帶來什麼後果。

如果一個社會裡,不同階層的人為了自己的利益而互相壓迫是不能改變的事實,如果每一個互相壓迫的情境,只有三類人︰壓迫者、被壓迫者和旁觀者,最後一類佔著大多數,壓迫者是可恥的,但更可恥的是保持沉默的旁觀者。知道撥款通過了,我感到憤怒和悲傷,但並不無力或無奈,也不因而認為,我們大力反對也改變不了結果是值得失望的事,因為無論如何我的立場不會改變︰拒絕成為沉默的旁觀者,拒絕成為麻木的人。

歷史必然會重複,從更宏觀的角度去看,今天的結果說不準是好是壞,真正重要的或許是我們到底是個怎樣的人,以怎樣的方式為自己身處的環境和社會負責。

這就是我今天想到的事。

延伸閱讀︰高鐵戰訊:八十後斷食120小時 ‧ 大專苦行開始 ‧ 星期四開始文化營
新老社運互補 自發求真上場

2010年1月12日 星期二

更生

最近常在思考關於死的問題。如果一個人的內裡具有不同的面向,就像新陳代榭,每隔一段日子,便會有某個面向悄悄地剝落,然後新的或許會長出來,或許不,如果一個人想到死,或許是因為各個面向的矛盾愈來愈劇烈,以致他想殺死某個面向的自己,令其他的面向有足夠的位置生長。
會選擇自殺的人,其實相對地樂觀,因為他還相信出路的可能。
最悲觀的人,連自殺也不會,他只會默默地忍受內裡愈演愈烈的矛盾,無論怎樣做,還是有些什麼會延續下去,沒有了結的可能。這是大多數。

對抗

為什麼他們會說,遊行的人是因為找不到工作,沒有更好的經濟條件才上街,而看不到那是因為那些人其實是對四周的人、環境和生活方式有深厚的感情和同情才不得不大聲吶喊;為什麼在嚴重貧富懸殊的情況下,他們願意把昂貴的稅收用以興建一條鐵路,而看不到人們半生依靠的土地,看不到低下階層的需要。
那是一種在日常生活中慢慢地變厚的麻木。日常生活是一種強力清潔劑,足以抺去許多可貴的價值。當舒適、便利、快速、利益成了一種習慣,可以犠牲的東西便愈來愈多,甚至無處不在,為了興建更高樓宇而拆掉低矮的舊樓;為了建起超級商場而拆掉一整條街,趕走一堆居民;為了一條鐵路,拆掉一條村;為了更低成本更豐富更有效的生效量,把雞和豬困在狹窄骯髒的籠子裡,把小雞的嘴尖削去才丟進絞絆器絞碎作飼料。忘記了社會上跟自己不同的人,忘記了另一種生活的可能,忘記了另一種生物其實也有感覺和感受。如果這樣的麻木繼續茁壯長大,結果就是沒有什麼是重要的,沒有什麼不可以犠牲,沒有什麼不可以被剷除。
有人說,維持社會和諧是重要的,但如果和諧一致的背後是珍貴價值的消亡,已經所剩無幾的選擇被剝奪,把最貧窮的一群趕到邊緣去,和諧真會帶來文明和發展嗎?
遊行的人以理性具創意的方式,重新定義了示威和街道的使用,也喚起了關注。這行動是重要的。但大概不是所有人都要參與社會運動,也不是所有人都適合這樣做,然而不同的人,都可以在不同層面做不同的事,以記憶對抗遺忘、以創意對抗習慣、以對世界的愛對抗殘酷和虛偽。我懂得的不多,只會書寫,親愛的朋友們,請以你自己的方式進行對抗,對抗生活中種種的麻木。這是一場漫長而不大可能有結果的革命。
因為生活中各種似是而非的價值觀,各種似是而非的說法,終會像一個浪,輕易把人淹沒,如果不進行對抗,便會成為那浪的一部分。

2010年1月11日 星期一

呼一口氣

去年,我把舊的網誌關掉了,像關掉了某個過去了的自己。
那些不認識的人說,我是因為不高興才這樣做,其實並沒有那麼不高興,只是對一個猶豫不決的人來說,做一個決定,必須找一個決絕的姿態和理由,不然拖拖拉拉,什麼也做不了。
在暗地裡開了一個洞,只給有限的人觀看,把看似秘密又無傷大雅的東西掏出來,像做一個實驗。
新年到了,我覺得可以了,便再開一個公開的,安放不同面向的自己。
30歲之前,我總是在做避免做一些事,逃過某些傷害,30歲之後,我要做一些事,令自己更快樂。
(其實我還有一堆工作未做,怎麼又走上來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