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8月24日 星期三

禁犬

讀到中國江門巿下令全巿禁狗的新聞時,我想起了多年前哥哥語重深長的話︰「如果你喜歡動物,永遠不要飼養牠們。」那時候,我們正在一起收看電視上的動物紀錄片,他十二歲,我七歲。

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揣摩那句話的含意,最初,我以為那是因為狹隘的居所限制了牠們的自由,使牠們再也無法在廣闊的原野上奔跑,後來我以為,因為我們要是共同生活,便會慢慢發現彼此殘酷的本性。

幾年前,在台北雙連站和中山站之間的地下書街淘到一本由德國作家Bernd Brunner撰寫的《熊的故事──迷思、夢境與真實》,我沉迷在那些關於熊的疑幻似真的傳說和案例中︰在18世紀,那些沒有孩子的夫婦,把小熊豢養在家裡,當做自己的嬰孩;那個男人每個深夜脫去人的衣服,跑到樹林裡,直至被妻子發現了而沒收了他的衣服後,他變成了真正的熊;那頭稀有而性情溫和的熊,被獵人把子彈射進牠身體裡時,牠甚至不吭一聲。那本書像一頭被遺棄的動物,在書堆裡滿布灰塵。

我們是在什麼時候喪失了理解他人的能力?從異地跑到這裡當傭人的女子、收入微薄而不得不住在僭建鐵皮屋裡的人、流浪漢,我們首先被教育避免成為他們,然後假裝看不見他們。會不會就是從大部分的屋苑,禁止飼養狗隻開始?直至牠們被驅趕到街上去,被車子輾過、餓死,或遇上了虐待動物的人。

成年後,我和哥哥偶爾在吃晚飯時一起看電視,那時候,飲食節目正在播映,當幾個主持人參觀食物製作的過程,笑著捕捉一隻明知死之將至而驚慌絕望的雞,讚歎一頭未滿月的嬰兒豬肉質如何鮮嫩,討論魚兒和蝦應該在牠們還有氣息時拋進沸水或油鑊裡烹煮,我們便會交換一個眼神,不說話,同時失掉所有食欲。

因此我感到害怕,並不是因為在不遠的地方,政府下令在某天開始,殺掉城巿裡出現的所有狗隻,而是我清楚知道,不久以後,自己便會忘掉這宗新聞,就像我早已忘記了,曾經吃過多少動物屍體。

原刊《自由時報》八月二十三日「失去洞穴」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11/new/aug/23/today-article2.htm

2011年8月16日 星期二

書與人︰ 更危險地寫小說 - 董啟章談「V城系列」

那是一個炎熱的午後,董啟章背著的黑色布袋上,有一個紅蘋果圖案。

「『不是蘋果』?」

「一本雜誌因為椎名林檎而贈送的紀念品。」他說。

如果「不是蘋果」是自《體育時期》起,不斷出現在董的長篇小說中的人物代表,「V城」則是他在更早期的中短篇作品中,開始經常使用的城巿代號。

那天,董在香港書展的新書座談會剛剛結束,十多年前曾經在港台兩地出版的《Catalog》和《地圖集》,正式重新推出。《Catalog》更名為《夢華錄》,跟《地圖集》以及另外兩本稍後才出版的《繁華錄》和《博物誌》合成「V城系列」。

太容易的事讓人不安

《夢華錄》中,包含了99個以1998年間最流行的物件為主題的短篇小說,與董近年致力創作的長篇作品相比,久違了的除了短小的篇幅,後來再也沒有出現過的還有其中輕盈、跳脫得什麼都不在乎、也不願深究的氛圍。

「那階段仍在尋找寫作的方向,想多做嘗試,又不想寫傳統形式的中篇和短篇。」董說︰「當時覺得,人人都這樣寫,有什麼分別。刻意想在形式上創新。於是運用了宋朝的筆記小說模式,卻以最當時得令的潮流物品為內容。筆記小說的特點就是濃縮、跳躍、短。」他只要一個下午便寫完一個小說。「每週翻翻流行雜誌,了解流行物品最新情報,選出一件產品。構思便會自然地湧現。每篇不超過電腦裡文件檔案的一頁。」他打趣說︰「有時候會對著屏幕沾沾自喜,細看每篇不同的開展,簡潔的文字,有些小說故意未完便收結,像在做一個實驗,發掘不同的可能性。」

《Catalog》本來就是一個試驗性寫作計畫的起始。那一年,董跟香港一間設計公司合作出版他以及幾位年輕作者的著作,希望以型格的包裝,推動有質素的文學作品。

「那時文學界常常出現一種討論︰嚴肅和流行的界線在哪裡?會不會有一條中間路線?於是就想試著開創一條新的路向,定位既不太嚴肅,也不太流行。我本來想創出一種新風氣,不限於個人,也為整個香港寫作環境,創造一種條件令其他作者也可以寫下去。」可是,當年同時推出包括《Catalog》在內的三部作品,長方形窄身書度雖然引人注目,卻帶來閱讀的困難,加上書本面世後,銷量始終無法突破一般文學作品,試驗剛開始便正式告終。

此外,有如鑄造工藝的小說寫法,對董來說那麼輕鬆,卻也因為其輕易,而自覺這一階段必須結束。

「環繞同一主題寫多個短篇小說的組合式寫法,其實過分保謢自己。在形式上,那是片段的,自我牽涉度低,寫作時間短,不用長年累月去寫,避免了寫作與生活的摩擦。而作者即使有涉入作品,也很快地抽離,不會觸及自我更深層的東西。」善於質疑的作者做出了這樣的反思後認為︰「後來我覺得不足,要寫就盡情一點!生命與作品要更貼近。到了寫長篇,有時要與作品搏鬥。這樣很危險,除了要應付日常生活,還要留意自己處理作品的內心狀態。」但小說家有時就是期待著這樣的危險。

暴露是為了避免控制

早在《Catalog》之前,董在1997年首次出版的《地圖集》中已開始了「組合式」寫法。有人因為「理論篇」看來高深的論說而以為那是學究著作,有人因為「街道篇」的逸事而兀自捧書大笑,甚至有人誤以為那是一部認真的城巿街道掌故研究,看了一半才發現「被騙」而跑到出版社投訴。

在《地圖集》,感性和理性,諧趣和學術意味,分布在不同的篇章,成了獨立的個體。直至《體育時期》、《天工開物》、《時間繁史》和《學習年代》,種種不同的元素和聲調,交融在一起,進入另一種高度。

「早期的小說,都是從我的角度出發去寫,只是在小說中把作者的自我妥善地隱藏。」董說。包括語調冷靜疏淡如《地圖集》?「在那些小說裡,『我』不用跑出來說話,反而控制了全局,直至《體育時期》,刻意把作者的「自我」以角色「黑」的身分暴露,反而是讓其他人物從自己的角度發出獨立的聲音,避免作者的自我高於人物。」關於小說作者操控人物的自覺和焦慮,董如此深刻地感受。

在新書座談會上,董以宣布祕密的口吻向台下的讀者說︰「《地圖集》其實是一本情書!」有讀者要求提供線索以便解讀,但他堅持︰「自己研究一下吧。」

刻下,董正在埋首寫作《學習年代》下篇,「V城系列」的出版意義不只是舊作再現,還是重新檢閱作者創作眾多人物聲調的最初,那一切如何慢慢組成,成為生命裡的大書的其中一部分。

(原刊《自由時報》八月十五日「生活副刊」)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11/new/aug/15/today-article3.htm

曬影

她帶著臉上日益茂密的影子,跑到不同的診療師的辦公室,讓他們檢查、診斷,開出顏色鮮豔的藥物,最後向她宣告︰這是無法治療的病症。而這只是,眾多無法治療的病症的其中之一。

她忘了是誰把她轉介給攝影師,並且叮囑她讓攝影師為她拍照,以照片替代自己的臉。或許並沒有轉介的人,只是她不忍把自己放棄。

她來到攝影師的房子時,戴著寬邊草帽,並不是因為猛烈的陽光,而是臉上的影子已經深邃得遮蔽了她的輪廓。

「再等一下吧。」攝影師說︰「等待光線轉變。」她看見一堵廣闊的白牆,玻璃櫥內滿滿的都是黑色的照相機。圓形的鏡頭紛紛朝向她,像許多陌生的眼睛。攝影師從櫥子掏出一個又一個黑黝黝的照相機,她不知道他在操作還是把玩它們,只是感到他和它們有一種密不可分的關係,而她被摒棄在他們的圈子以外,只能盯著牆壁上的一塊光。如常,那個已經告別了她的人,又在猝不及防的時刻,再次來到她的眼前,說出冷漠的話,她並沒有感到驚訝,有時候,他來到她的腦海,像以前那樣撫摸她的頭髮,無論哪一種姿態,都使她感到身體深處的灼痛,像蒸氣一般裊裊上升。她只能在攝影師的屋子內緩緩踱步以抗衡痛楚,如常,她不動聲息。她知道,任何頑強的抵抗,都有令自己四散分裂的可能,而她又找不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安放被輾碎了的自己。

不知在什麼時候,攝影師不但舉起照相機,而且按下快門。當她回過神來,陽光已經褪盡,他們在一個昏暗的空間內沉默地注視對方。

攝影師告訴她,當她遺忘了這一刻的自己,便會收到他寄上的照片,然後,她可以把照片掛在牆壁上,並把那當做一扇窗。「那時候,你可以選擇,站在窗內,還是窗外。」

回到家裡,她想起攝影師晾曬在窗前一根麻繩上的照片,此起彼落地飛揚,照片上空白一片,突然感到,臉上的黑影其實是一根一根被曬得焦黑的魚的屍體。她便在紙上描繪影子的形狀,一張一張掛在窗前,讓影子隨風飄蕩。

原刊《自由時報》八月十六日「失去洞穴」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11/new/aug/16/today-article3.htm

2011年8月10日 星期三

照像

療癒或許是可能的,在攝影師不自覺的情況下,他修復了許多早已被判斷為敗壞的臉皮,以他的目光,以及蒐藏在櫥子裡的56具照相機。

為了使照片更貼近他眼中所見,攝影師跟每一部照相機認真地溝通,每天拭抹他們、跟他們說話、以不同的方式了解他們──調校光圈、測試快門、為他們找來不同的底片,直至他和照相機互相明白對方的特質。

他認為,那些前來找他拍照的皮膚病患者,眼眶裡那團揮之不去的苦惱,只是因為他們執意地停留在現實的一面,而不是另一面,而且忽略了所有不規則的光。當他們難以跟皮膚上的瘢痕共處,便來找他。他要他們嚴格遵從治療的規定,在康復之前,扔掉家裡所有鏡子,如果他們走到街上,也得控制自己的目光,避開所有自己的倒映,以及任何人的表情。要是他們湧起了丟失自己的恐懼,便把他給他們拍的照片張貼在家裡的牆壁。他建議,他們不妨把那當做窗外的風光,注視過以後盡快忘記。

實在,他們再也無法離開攝影師所拍攝的那個自己,那帶給他們生存的欲望。沒有人知道(但那從不是祕密),當他舉起了照相機,他們便成了他等待已久的人,他帶著愛戀般的心情,在變慢了的時間裡,根本看不見他們的疙瘩,藏在他們皮膚下的臉面便清晰地浮現。

有人說,在攝影師的照片裡,無論是誰都被凝固在一種光線之中,帶著相同的神情。

直至病毒入侵了攝影師的肝臟,當他凝神觀看某一點,眼前便模糊一片,才把所有照相機送人。除了進食、運動和散步以外,大部分的時間,他閉目養神。

某天黃昏,他沐浴之後,第一次從一面寬大的鏡子直視自己赤裸的身軀。令他驚訝的,並非那一具年輕而瘦削的軀體,而是他從自己的身體上發現了那個他不再愛的人。他早已忘掉了那人的輪廓,可是屬於那人的核心般的東西,卻從他蒼白的皮膚裡透現出來。


原刊《自由時報》八月九日「失去洞穴」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11/new/aug/9/today-article6.htm

浮冰

兩列列車相撞以後,我感到自己是個早已脫軌的人,彷彿在陌生的異地,為了平伏內在的焦慮和不安,我渴望把自己塞進骨董店或二手書店。

在一個快速的,求新的,不斷造就過時的世界,沒有一塊空間比舊物回收場更令人感到自在。那裡堆滿了所有被丟棄的,被遺忘的,也不再被需要的東西。如果世界是前行和進步,舊物店卻是倒退的,它停留在某一點,等待所有腳步太慢的人。

在護照上標示的國籍,不是我出生也不是我長大的地方,我甚至從不感到靠近,因此我不肯定,那是不是就是國籍原來的意思。

在列車脫軌之前,食物被摻進了有毒的物質,樓房在地震中倒塌,投訴的人忽然失去了蹤影,粗糙的聲音回歸寂靜。我愈來愈感到,我們的處境,跟浮冰上的北極熊那麼相近。在冰川漸漸融化的時期,總會有那樣的一批北極熊,遙遙地看著另一些不幸的同伴,在海洋中苦苦地掙扎,也找不到可以停靠的岸。

在我居住的地方,有一些人指出另一些人在酷熱的天氣下上街遊行,抗議不合理的政策是一種阻塞街道和馬路的行為,那使他們的日常生活受了嚴重影響。他們難道不知道安穩只是一塊暫時飄在海面上的浮冰麼?而災難只是相隔著一條行人天橋的距離。

同時,我卻能理解他們,正如我明白那些浮冰上的北極熊,為了不受恐怖的干擾,牠們必得把臉別過一旁,假裝看不到即將沒頂的同伴,彷彿危險並不存在。並且能想像如果有那樣的一天,掉進冰冷海水裡的是我們,浮冰上愛莫能助的人,我們大概也能包容。

如果列車的速度太快,人們只能逆向而行,並不是為了對抗,只是為了保持安全的距離。

列車相撞了的許多天以後,我做了一個關於列車的夢,車子高速地奔馳,車廂裡只有一個人,他不得不用手捂著臉。漸漸,速度愈來愈快,車子和人都在異常高溫的氣候裡融解。

原刊《自由時報》八月二日「失去洞穴」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11/new/aug/2/today-article4.htm

2011年8月1日 星期一

荒蕪

他走了以後,所有他停留過的地方,都變成了缺失的角落。
他曾經停留在我內裡一個深不見底的部分,所以,那個部分就成了一片荒蕪。
但外表還是完好無缺的。折磨人的不是兩者的任何一部分,而是兩部分所造成的差異。

--《一本還沒有寫下來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