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9月24日 星期六

一葉



在那個城巿,心裡的傷口,痛得無法忍受時撿了地上的一片葉,放在本子裡,頁和頁之間。很久以後,再打開本子,寫,看見葉,就讓它停留在原來的位置。用傷口飼養它。它繼續生長,在紙張和文字之間。

2011年9月23日 星期五

等待

她心裡其實從沒有怨懟。雖然,她一直以帶著恨意的行為抗拒他:回絕他的邀約、掛斷他的電話、禁止子女跟他見面、在他苦苦哀求的時候關上了門。沒有人能明白,她只是不想破壞完美的等待。

那些等待他的下午,她終於愛上了烹飪,而且廚藝益發精湛,甚至勝過了他。她以他教導的方法,煮了一鍋栗子雞。那是她最愛吃的東西,她的嘴巴和胃,時常需要那樣的食物。他答應為她做菜,但每個深夜回家的時候,卻告訴她,白天已經為客人泡製太多傷盡腦筋的菜式,下班後便厭惡接觸廚具。

她跟他約定了一起到海灘去,就在他唯一一天難得的假期。她自清晨起來,愉快地一邊哼歌一邊製作三明治。只是太陽出現,自猛烈轉為陰沉,以至完全消失以後,他仍然沒有回家。她終於明白,他必定在某個大型賭場內無法提起勁拔起自己的身子離開。即使如此,她仍然認為那天的天空藍得發亮,陽光像潮水湧進自己的房子,那是因等待而變得生機勃發的一天,她的心情就像晾曬中的衣服那麼輕省,直至鍋子裡傳出雞肉的甜香,她睡去了而且做了一個關於海灘的夢,他卻突然拖著布滿煙酒和嘔吐物氣味的身軀回家,把她從雞肉的香氣裡強拉出來。

她決定把他排除在自己的生活範圍以外。她的朋友都以憐憫的眼神看著她,說她是個被酗酒的丈夫忽略的女人,但他們看不見她在廚房裡甜蜜的微笑。

當鍋子裡的食物經過各種方式調味和烹煮以後,一室氤氳著芳香,她便閉上眼睛,深深地吸吮,那如同她被他擁在懷裡,或她把鼻子擱在他後頸上的味道。再也沒有任何人,包括他,能夠中斷她的快樂,她已經到達了目的地,同時永遠置身在戀愛的過程之中。

(原刊《自由時報》九月二十日「失去洞穴」)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11/new/sep/20/today-article4.htm

2011年9月20日 星期二

約束--抄書

「一般來說,感情束縛對人類是重要的;但是,這種束縛包含某些投射,重要的是抽出這些投射,達到自己,保有客觀。感情關係就是慾望的關係,沾染了強迫與約束,是對另一個人的某種期望,我們因此不能自由。客觀地認識藏匿在感情關係的吸引力,似乎是最終的私密,只有透過客觀的認識才能達到可能的真正合體。」--《榮格自傳︰回憶.夢.省思》

2011年9月18日 星期日

狡兔

有說,狡兔有三洞。我要扮演狡兔。

2011年9月15日 星期四

馴服

鳥感到一種被填滿的需要,像某種症狀,持續了整個潮濕的雨季。她開動了抽濕機、吃大量薏仁,又在跑步機上進行重複的運動,但缺口還是像毛衣上的破洞,給愈扯愈大,漸漸成了一棵吃人的植物,把她整個地吞沒。

終於她傳出了幾則短訊,給那些曾經使她痛不欲生的人,她確信,那些人不曾忘掉她。令她感激的是,他們全都來了,一個接著一個,進入了她的房子。由於時間的差異,他們並不知道彼此的存在,都以為自己是那天唯一待在她房間內的人。他們輪流跟她玩拼字遊戲、喝酒、看著她流淚、聽一首老歌,最後一個人,進入了她溫熱的身體。他們不約而同地發現,那天的她散發著一種有別於尋常的熱情,使他們感到迷惑而不知所措。

逼切地感到要被充塞的,不只是鳥,還有花、皮和衣。花長期把注意力集中在股巿的波幅和買賣的差額上;皮沉迷在各式各樣的跟那想像中的缺口形態相近的皮包上,百貨公司減價期間,她和許多穿高跟鞋的女人站在貨架前翻找手袋,機械性的,不帶任何感情;而衣則在超級巿場和廚房之間來回進出,耗掉了所有的假期和週末,研究該以哪一種食材和烹調方法,馴服自己身上那個時常虛空的胃。

她們有時在山上的餐廳約會,喝蔬菜湯、打量對方的神情、皮膚的狀況或商討把哪一種顏色的化妝品塗在臉上才會減低早上醒來時的憂懼。對於她們來說,另外的三個人都有著難以言明的壞習慣,而箇中的底蘊不但無人知曉也不能揭破,那是禁忌。偶爾,她們取笑對方或被取笑,各種強烈而莫名其妙的恨意便會在各人的心裡淌過,那也是禁忌。但她們都清楚地知道,除了對方以外,再也沒有可以全然信賴的人,於是她們只能坐在那裡,任由恨意像荊棘在她們身上肆意地攀纏,把她們親密地綑在一起。

(原刊《自由時報》九月十三日「失去洞穴」)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11/new/sep/13/today-article3.htm

2011年9月7日 星期三

死物

當那些物件再次出現在她眼前時,它們已是屬於另一個人的東西。那些未及取回的帽子和拖鞋,全都掛在另一個人身上,成為了與她無關的親密的存在。她告訴自己,那只是物件而已,沒有生命的物件。可是很久以後,物件的影像還是刺痛著她。她已經無法後悔,把太多的自己遺留在屋子裡而來不及取回。
她覺得,終止痛楚的唯一方法就是把自己變成死物,只有死物才不會被痛苦纏繞。

2011年9月6日 星期二

界線

彷彿是酷熱帶來的影響,使大部分的人產生了一股不顧一切跑到街上去的衝動,但我知道那跟高溫無關。當我置身在熱鬧的馬路、地鐵站,甚至擠迫的車廂中央,必定會發現,那些滔滔不絕地吐出亂語的人,他們有的盯著面前空虛的某一點,有的帶著恨意張開了嗓門,有的誇張地展開了肢體,做出了各種難以理解的動作。他們深陷其中,在一種旁人無法感受,也難以理解的情景裡。旁人只能裝做一切如常,暗中挪開身子,讓自己盡可能遠離。

那必定不是炎熱的影響,只是瘋狂的因子有時會蠢蠢欲動,而且與過敏的體質無關,那源自毫無道理的內心。王家衛的《墮落天使》裡,少女自情人走遠了以後,便無法停止胡言自語,她的髮型模仿古烈治,因為那是他喜歡的球員,同時把一個吹氣娃娃當做熟悉的情敵,誓要擊倒她。她的痛苦和悲傷如此確鑿,那並不是失去戀人而出現的幻覺,她失去的並不是一個人,而是跟那人共同創造的現實。那個屬於他們的世界曾經如此切實地存在,給他們躲藏,與外面的世界共通而互相滋養。但那種現實跟任何別的現實一般脆弱,隨著那人的離去而撕裂。他已經找到更適合的藏身之所,而她獨自留在已經過時失效的現實裡,自己跟自己爭論,自己對自己埋怨,自己聽到自己哀求,自己憐憫自己。

我並不知道街上的人為了什麼原因而沉溺在跟自己的對話裡,甚至忘了四周人事的存在。更重要的是,當喋喋不休的話語再次圍繞著我,那不是別人,而是自己過於茂密的內心,我其實從來沒有依隨衝動奔跑到街上,只是耗上太多時間在屋裡的窗子前,因而明確地感到界線的存在,最初我禁止自己越過它,後來卻已經無法越過它。那界線漸漸變硬,成了一根粗糙的繩子,把我嚴嚴實實地綑綁起來。我們已經脫離發瘋的危險。我們已經失掉發瘋的勇氣。

(原刊《自由時報》九月六日「失去洞穴」)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11/new/sep/6/today-article4.htm

包裹

有時候,我會溜到商場裡的店子,探望那些本來昂貴卻因為減價而變得可親的衣服。當城巿裡單位的租金和售價節節上升時,商店減價的頻率便愈來愈高──那些即將過時的衣服不斷貶值,商店的負責人必定再也不願負擔這一批霸占空間的貨品。在店子裡,除了一批凌亂不堪的新裝,便是埋首專注地掘挖的顧客。

實在,我不知道,他們窩在那裡的原因,是不是跟我一樣──無法擁有自己的房子。唯一能肯定的是,在我居住的城巿裡,大部分的人,即使窮盡畢生的積蓄,也無法購買一幢房子,甚至,難以租住一個寬敞的居所。因此,除了挑選衣服,我們別無出路。如果無法把自己安置在理想的屋子,起碼,可以把身體放進華美的衣服裡,如果沒有得體的外衣,起碼,可以把靈魂安歇在愜意的軀殼裡,如果肌肉皮膚也失控地鬆弛敗壞,那是我不敢想像的生存狀況。

我寄居在一所不屬於自己的房子,窗外是一片綠色的山巒。那些穿著保安制服的人,分布在屋苑的各個入口,嚴格看守著,禮貌地叮囑住客拍卡,訪客登記,或阻截外來者。屋苑剛剛落成不久,許多年輕的夫婦帶著嬰兒遷進來,還有他們的貓或狗。十年過去後,嬰兒成了年輕人,管理者卻在商討,如何解決屋苑內童黨為患的問題,他們處理那聚集在路邊的少年,就像清洗狗集的排泄物,或驅趕露宿者。按照舒適居所的準則,管理員把一切看來危險和骯髒的人和事物移除,並且在屋苑範圍栽種品種繁多的花草,又建起了噴水池。理想家居的意思,就是讓人能用某種示範單位的空氣,把自己緊緊地包裹起來,像一隻白色的繭。最後,或許我們就變成了自己的房子,而我們,其實誰都沒有太多選擇。

有時候,我想大聲地告訴任何一個人,衣服是我們最後一道防線,免於丟失自我。可是我知道,這並不是任何人會關心的問題。

(原刊《自由時報》八月三十日「失去洞穴」)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11/new/aug/30/today-article4.htm

2011年9月4日 星期日

我們的對話仍然珍貴,仍然會被,不時翻閱,只是我要把它們一一埋葬。假想我們已變成了屍體。

--《一本還沒有寫出來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