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31日 星期一

忘年



忘記了有多久沒有跟朋友見面。指的並不是碰面而已,而是好好地坐下來,吃東西,聊天,共處。即使在好友T仍在香港的日子,我也不大願意見人。有時候,即使在電話中跟她約好了時間相見,到了那一刻確切來臨,我還是會致電推掉或改天再約。沒有任何原因,只是要把自己妥善地收藏,就像把散落的書本安放在適當的位置而已。有時候,不得不外出工作,我必定會化妝,並非為了改善儀容,只是為了戴上一張安全的面具,讓遇到的每一個人都留在離我更遠的地方。幸好我的寫作,只須待在家裡。那是過去的那一段時間,我最感恩的事。隱蔽並沒有什麼不妥當,起碼,大部分的時間留在家裡,我可以和貓咪互相陪伴、打掃房子、做瑜珈、在家煮食、寫作、讀書、發呆、狂叫或流淚(作為一種自我療癒方法),並沒有什麼不好。我並不感到擔憂,畢竟生命裡總會有這種日子,整個人消沉,直至沉落到自己的根部。


我真正感到焦慮的是,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每天的日出和日落都流轉得更快,可是我似乎還沒有準備好長大。所謂的長大當然是比較而得出的概念,當中也包含著社會的要求,但當這種要求內化成了自我的一部分,它再也不來自外界也不再是他者,而是某個嚴厲的「我」。

說不清楚是什麼原因,我放下了貓咪,舒適而穩固的家和最重要的關係,跑到城巿的另一端,住在一所村屋裡。那裡近海,聚居了大量流浪貓咪,起風時四周隆隆作響,房子彷彿搖搖欲墜,凌晨時份,會聽到不知從哪裡傳來的像極嬰兒哭叫的動物哀號。

在一年即將完結的時候,我想也沒想便參加了朋友家裡大夥兒的聚會,那是一個忘年會,主題是吃。天氣太冷,他們把紅酒、白酒和果汁放在陽台,那裡就是一個天然的冰箱。K早已做好各種精緻可口的食物鋪展在桌子上,像美食展覽,而桌子挨著擠滿了一堵牆壁的書。她在廚房洗洗切切,我們在客廳插科打諢。跟C認真地交換了近況,D從書房給我看榮格的 “The Red Book”(從沒想過可以那樣一頁一頁地翻看,這讓我激動了好一陣子)和他找到的榮格全集。後來朋友都來了,我們一邊吃一邊笑,看著朋友夫婦照顧嬰兒,隨便扯到素食和肉、中醫和疾病、電影和書。

夜深離開時我才發現,自己竟然忘記了怕生和拘謹。

早上醒來的時候我想,新的一年,先慢慢地耐心地讀榮格, “The Red Book”和其他所有的著作。

2012年12月23日 星期日

觸碰

我感到,自己是一隻失去了外殼的龜。血管和肌肉,就這樣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氣之中,任何事物都可以攻擊,而所有輕微的觸碰都會構成傷害。
一隻沒有外殼的龜就爬行多遠就多遠。

食物


後來,末日並沒有來。但,有些什麼也可能不知不覺地結束了。舊事已過,一切都變新的了。有一個這樣的寫作班,讓我想做一點食物,究竟有沒有可能,一邊吃可口的食物一邊上課?而其實,我還沒有想到要做什麼好吃的。

好好生活寫作坊
13EAY10101

寫作只是一種運動,活動心裡腦裡平日不大碰觸的部分。寫著,專注於一種呼吸的節奏,慢慢,會感到內部某種遺忘了的痛苦,慢慢,會感到身體裡某種麻木了的愉悅,然後就會發現,苦和甜,原來無法分割,就好像,看著一面鏡子,從自己臉上的陽光,照見陰影,或,從陰霾的面目,看到那原來還有光,寫作原是為了,跟鏡子裡的自己更好的共處,因為光亮和影子原是一體兩面的事。如果寫作通向了他人,要寫還是為了,跟鏡子外的世界,更好的共處。寫作能讓人,更好地活著。.
這就是,本寫作坊的目的。寫作需要,紙和筆,一個開放的心,一個等待舒展的身體。

24/2/2013 ~ 7/4/2012 (Sun)(13/3 PH 不用上課)
2:00 ~ 4:30 pm 6節)
導師︰韓麗珠  
會員:$380 / 非會員︰$400

上課地點︰港青/戶外
報名︰香港基督教青年會(港青)尖沙咀梳士巴利道41 號會員服務部
查詢︰2268 7714 / 7302 5633
電郵︰sandychan@ymcahk.org.hk

他們的書


這四、五年來,差不多每年都參與的一件事,是YMCArts Wonderland festival的自發作書展。喜歡寫作和創作的人,有時候,只是為了表達,並不一定打算成為藝術家或作家。這樣的人,更自我也更純粹地,聆聽和轉達自己心裡的聲音,轉化成作品。在那長達半年的時間裡,我扮演著導師的角色(與其說是導師,倒不如說是陪伴者),主持做書工作坊,然後陪伴那些參加書展的年青人做書。(所謂的陪伴,其實只是每一至兩星期跟他們見面、談話、分享,一起看看他們做的書,吃一點東西,而已,而陪伴者,除了我,還有好幾個。)有些人,參加書展前,其實差不多完成了作品;有些人,一直希望出一本自己的書,但無法掃除堆積在面前的障礙;有些人,來做書,其實是為了處理藏在心裡的傷口……他們各自有自己的故事和原因。那時候,我看到他們仍然在發育中的書,彷彿可以瞥見他們內在某一面,而怎樣處理作品,就像如何過活。我只能感激他們的信任(或不信任),畢竟作為一名旁觀的陪伴者,看到書店內攤放著他們的書,是非常高興的事。


「自發作」創意 DIY書展(第七屆)

第一站︰油麻地Kubrick書店
日期︰15 /12/2012 ~ 6/1/2013
書店開放時間︰11:30am ~ 10pm
地址︰油麻地眾坊街駿發花園H2地舖
電話︰2384 8929

第二站︰「自發晒冷地攤」
日期︰27/1/2012
時間︰12:00 ~ 5:00pm
地點︰YMCA四樓花園平台 (尖沙咀梳士巴利道41 號港青北座四樓/尖沙咀地鐵站E出口)

第三站︰Page One (九龍塘又一城店)
日期︰23/2/2013 ~ 17/3/2013
書店開放時間︰10:30am ~ 10:00pm
地址︰九龍塘達之路又一城LG1,30號舖 (九龍塘港鐵站C出口)
電話︰2778 2808

2012年12月5日 星期三

2012年9月26日 星期三

抽屜的風景


幾年前寫的一篇文章,為了一本後來並沒有出版的雜誌。就放在這裡吧,讓它出來散散步,呼吸新鮮的空氣,反正,一直憋在抽屜裡,恐怕會悶得生病。

曾經碰到這樣的一個老人,足踝和肚子都生了毛病,每天拖著浮腫的身體,撐著拐杖,緩慢地在客廳和睡房之間進出。大部分的時間,他靠在沙發或椅子上,抽煙,像一種活動的冥想方式,配合手勢、姿勢和呼吸。於是我們也吸進了許多他吐出的煙霧。受不了時我躲進房間。

那一次我來不及轉身離開,他逮著我問︰「你受得了這些煙味嗎?」我只能撒了個謊似地搖頭,客套地說︰「你喜歡就可以了。」
「其實我不特別喜歡抽。」他低頭看著那根抽了一半的煙說︰「但不抽煙的話,便沒事可幹。」

如果人們能活到那樣的年紀,在死亡之前的一段日子,大概就可以任意利用剩下來的時間,因為嚴苛的責任或要求已經轉移到比他們更年青的人身上。但能擁有這種餘裕的人並不是多數,首先要有稍長的壽命、健康的情況容許他們有足夠的活動能力,還有就是他們並沒有被老人院或幼小而纏人的孫兒囚禁。

(年紀還很小,我便對抽屜產生了莫大的興趣。「抽屜」當然是個具象化了的說法,某個隱藏著的間格,例如牆壁、門或床底下。準確一點地說,我深信那些無法被打開的物件,都埋著會引發人們欲望的潛能,只有打開它才能洞悉關於自己的秘密。)

那年開始,我喜歡寫小說時雙腳離開了地面的感覺。大人知道了,便對我說︰「很好。將來退休以後可當個業餘的興趣。」
我認同他們的說法,從那時開始,有空便寫,也從沒間斷地嚮往著年老的時光──再也沒有什麼人會拿藉口來煩你了,你高興做什麼都可以。少年時我便渴望暮年的到來,就像渴望著暑假。

在辦公室待了幾年之後,一個比我年長幾歲的女孩,知道了我寫小說後,懷疑地問我︰「年輕的人真的可以寫出可觀的小說嗎?」就像前述的老人,這其實並不是一個問題,而是一個引入,帶出她以下要說的話︰「我也喜歡寫,正等待著年老時,儲蓄了相當的經驗才寫。」
我便忽然明白,原來熱切地等待變老而得到閒暇的人,不只是我,但我從她臉上找到的卻不止是類同感,還陡地發現了自己──有著這種想望的人,變老以後其實並不一定能實踐欲望,大多只是說說而已,事實上,並不是老了以後便會突然擁有寫或其他能力。寫小說是一門技藝,要奉上時間和精神鍛練。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並不是所有人在孩提時期都看見過那「抽屜」,或被它吸引。生活中總有比「抽屜」更引人入勝的事物,像漂亮的皮包、鞋子、衣服、車子、金錢、婚姻、愛情、工作、地位……「抽屜」跟它們並不相悖,只是常被它們遮蓋。畢竟,「抽屜」也只是一種具象化的說法而已,它實質是什麼根本難以言說。能保有它是一種偶然的巧合,從事音樂、繪畫、文字等創作的人,便以自己所作事被分類而得以延續它,吸煙的、易服的、遊盪的、破壞的,便以自己的行為被分類而得以延續它……)

像這樣的「抽屜」,有時真令人煩惱,不知道要找一片怎樣的位置存放它。或許要找一個特定的身份,以騰出相應的空間和餘裕,例如,老人、病人、富有的人、提早退休的人、失業者……會不會找到一個有如樹木綠蔭的身份,就能把「抽屜」內的東西一件一件地抖出來?

日本藝術家藤井咲子的《Grandfather’s envelopes》中,收錄了她的祖父在死前十五年日復日地製作的信封。沒有理由,不為展示或出售,純綷因為愛這樣做就這樣做地製作各式各樣的信封,拾掇別人丟棄的紙張,挑選適合的,厚薄合宜的,剪裁、疊摺、黏貼成自己的信封,於是信封上有了圈狀、鋸齒或其他式樣的壓紋,淺淺的,不張揚。也有一個,還有著別人在紙張上留下的日程表。質樸、簡約而粗糙的封筒,一如他做信封時的狀態──不為什麼,只是不得不這樣做。

當然人生裡有這樣的一段光陰是莫大的福份,幸運一如能在睡夢中死去。




2012年9月8日 星期六

一場關於創造的運動


那夜,坐在政府總部門外,台上的人說,反對國民教育是一場因愛而開展的運動。「愛」,一個肉麻而容易被濫用的字眼,不容易出於這個城巿裡的公開發言者之口,而同時獲得認同。但確實,連續多天,廣場上人頭湧動,絡繹不絕,是因為,我們不忍,因為有著堅決要守護的人和土地,因為有著深愛的風景和氣氛,於是我們離開了舒適的家,走到烈日和暴雨下聚集,雖然那裡,並不一定會出現彩虹。

這同時是一個潘朵拉的盒子。臉書上的友人提出了很重要的問題,他們說,以往我們所受的教育,即使不是國民教育,但其「洗腦」的功效,其實也不相伯仲,歷史科有教我們關注越戰嗎?化學科呢,什麼是化學那一節跳過了因為不在會考範圍。經濟科很可能,只是鼓吹我們擁護不斷發展的經濟模式。課程本身就包含著一種價值,偏離了公平、公義和自由。

於是我想起很久以前的那天,跟他的朋友吃飯,那朋友育有兩個孩子。那天,她喜孜孜地談著,各種送孩子到心儀學校的策略,其中一項是面試前先送孩子受洗,即使他們並不是敎徒,但為了取得「宗教」一項的分數,也得趕快這樣做。當下我心裡憤怒又難過。但,我又有什麼資格批判她,或任何人?在學校渡過的那整整十九年,我不是一邊複習各科課文內容,又一邊打從心底不信任它,不願受它的薰染,只是想著趕快完成考試,可以拿起我想看的書嗎?在辦公室裡,我不是一邊像個性能良好的機器那樣處理工作,一邊在構思當晚回家要寫的小說內容嗎?若論虛偽,我們其實不相伯仲,因為誠實的人,總會受到懲罰。

如果要反思現時的教育制度給了我們什麼,除了注意它透過獎勵,從積極的層面培育了一群怎樣的人,也得注意它透過懲罰,造就了一群怎樣的人。
在我的記憶裡,中學時期的課室裡,同學多半是聰明的男女,他們多半知道,如何在制度下存活。有些人希望能成為學業優異的人,於是盡力鑽研應試技巧,有些人無心戀戰,但也不想成為叛逆的人,於是心不在焉地上課,盡快完成家課,然後利用餘下來的時間,把自己「放逐」,做各種喜歡的事,打機、發呆、畫畫、玩音樂、跟朋友聊天、到街上蹓逛、研究時裝、戀愛和發展人際關係。有些人主動摒棄課業(他們大多先被制度否定),到學校報到後,再把自己流放到別的地方。純粹地、不計較成績地從心裡喜歡並相信在學校所學的一套的人,並不多見,如果他們同時並不懂得或不理會如何取得高分數,往往會成為學校裡最痛苦和自我懷疑的一群。

教育制度給了我們什麼?我覺得,它教會了我們有禮地、得體地撒謊──內在的東西,遠不如表面功夫重要。偶爾,當我跟不相熟的友人晚飯,當他們談到,議會裡的議員,竟然扔香蕉、扔蕃茄和扔雞蛋,這種行為不但令人感到羞恥,也會教壞小孩。我心裡激動,卻同時卻找不到一種共通的語言,令他們同時去看看,這些議員看似暴力的行為,其實在無力地對抗一種更暴力的制度,我感到難以在一頓晚飯裡說明,為了建起高鐵,要拆毀一條村莊,把人們趕離自己家園的暴力;為了建起大廈,要填平農地,使農夫失去了自己的耕地的暴力;為了使城巿的面貌看來更潔淨,把露宿者從公園驅趕到天橋底,又從天橋底驅趕到更陰暗的角落,這種種更深層細緻的暴力,我不知道怎樣能說清楚,因為我們分享著的是一套非常相似的價值,在扮演學生的十多年裡,我們都是倚仗著表裡分裂,才能好好地活過來。我不知怎樣說服他們,解決深層的衝突,比維持表面的融洽更重要。

無論多麼桀驁不馴的人,多麼輕蔑教育制度的人,都難以逃過教育的影響,除非他可以免於法律的控制,除非他有能力成為一座真正的孤島,否則,從幼年至成年,一個人還是得每天花上大部分的時間待在學校裡。

有人問,為什麼以前不去反對,現在才忙不迭反對國民教育?是啊,在知道國民教育以前,我還是認為,目前的教育制度可以忍受,反正都忍受了那麼多年,直至離開,可以不再當學生。我覺得那種逆來順受,也不是全無得著,那很可能是另一種學習。然而,看過國民教育資料庫的資料後,我覺得,真的要成為更虛偽、更表裡不一的人,才能在新的制度裡安然過活。為什麼我們要無了期地接受這樣的教育呢,我想。就像水淹沒了嘴巴和鼻子,在窒息之前,不得不大聲呼喊出來。

有時候,我會想像,如果一個愁容滿面的小孩前來問我,為什麼人類要上學,我該怎樣回答他。以前,我會告訴他,因為要取得文憑,取得更多籌碼,才能在這世上討價還價,後來,我想,磨難是一種珍貴而不可或缺的訓練,但現在,我希望能告訴孩子,學習其實有著許多可能性,而學校並不是唯一的學習的場所。如果他希望,他也可以自訂學習的計劃,研究他喜歡的主題,或許到野外去,讓海、風和雲給他上地理課、讓貓、狗和昆蟲當他的老師,給他上生物課、德育課,或許,他也可以遠遠地觀察,閉上眼睛深呼吸,回到自己的內在,寫一首詩。或許,到菜巿場去,在採購食物的過程裡,上數學課。他可以找他喜歡的朋友一起學習,也可以,參加不同的研究小組。而這當然只是,其中一種可能性。我們其實可以不只是接受者,也可以是,創造的人。

別小看自己和孩子。教育的目的,不是為了令所有的人成為一個被管治者,教育的目的,是使所有的人都能妥善地管治自己。

撤回國民教育,只是此刻的訴求而已。如果通過在廣場聚集,我們能透過自己體驗,更明白身處在同一個城巿的更邊緣、更無力發聲、更被壓迫和漠視的人的處境,能跟在各個遙遠的城巿裡,那些身處不公義的制度裡,飽受各式各樣的暴力而默默忍受的人感應和連結,如果通過在廣場聚集,我們漸漸能切實地看見要給自己和孩子建設一個怎樣的環境和制度,那才是這場運動的意義。


今天,政總見。

2012年8月5日 星期日

雙城辭典

我曾經以為,自己會像一棵植物,一直長在這裡,也只有這裡,才有適合自己的土壤、氣候和水份。短暫居住在位於北方的B 城和在地球另一端的I 城以後,又急不及待地回到這裡,直至我終於發現,隨著時間而層層堆疊的變化,已經改變了這裡的地貌。深邃廣闊的海漸漸被填得淺窄,從北方來的旅客大量湧至以後,我們愈來愈懷疑自己的語言,甚至,丟失自己的文字,而官員和犯罪者的界線,也逐漸含混不清。我確信,隨著年月遠去,這裡會愈來愈陌生,終至不可辨認。我仍然依戀熟悉的城巿,但慢慢發現,所謂原鄉,或許並非,甚至永遠不可能是一個固定的地方,它是回憶裡的一塊、一個無法磨滅的意念、人們的眼神、空氣裡的濕度、塵埃的密度、口音、食物的味道或鳥的叫聲。

於是我時常練習倒立,一個不可能的動作,而且相信,只要保持肚腹內的能量豐盈,無論走到哪裡,在哪一個季節,原鄉也會透過人們以不同的方式重複地出現。

寫小說是一個人的事,但出版一本書卻不得不牽涉眾人,如果有足夠的幸運,那全是喜歡的人。《雙城辭典》的生產過程,包括編輯胡金倫、我和謝曉虹、拍攝照片和設計封面的鴻飛、美術設計和排版的阿雀、撰寫序言的陳志華和智海,各人彷彿圍成了一個圓圈,逐一抛下種籽,輪流灌溉,待書本長高了以後,文字代替人停留在那裡,我們便可以走到更遠的地方。
這是一個幸運的旅程。

http://www.linkingbooks.com.tw/LNB/book/Book.aspx?ID=184235

一念


終於把頭髮剪掉。

這並不是一個容易的決定,因為那麼害怕面對一片偌大的鏡子,與陌生的理髮者接觸,並把頭髮交給他。

是這一年開始時的事情吧,我把腦後的長髮交給認識了幾年的理髮師,但,或許他太累了(畢道他每月只有兩天休假),也有可能我們要透過頭髮分別,頭髮經過了他的剪刀和一大堆藥水和儀器,便成了一堆毫無生氣的枯黃的草。那時候,我就渴望能一把剪掉垂在肩上的枯髮,卻沒有勇氣成為沒有頭髮的人,必定因為那時的天氣仍然太冷,我無法緊隨自己的心意。

而我竟然可以忍受,像與一切窘迫的狀況和不公平的事情共處,被腦後已經死去的頭髮陪伴著渡過了冬天和春天,轉眼到了仲夏,甚至過了大暑,我漸漸忘記了,腦後掛著的是髮的屍體的此一事實。

直至皮膚的潰敗稍為遏止,我走到一家只有一人的理髮店,那裡的鏡子都鑲在畫架裡,理髮師曾經說過,他以剪刀畫畫,最喜歡看見鏡子裡客人的臉容隨著掉落的頭髮不斷變化。我找他的原因只是,他只會替人剪髮,沒有其他如漂染或燙髮等服務,這就能確保,純綷剪髮的意志不會被影響。

「很長的頭髮。」理髮師說,同時費了很大的勁,也無法解開糾結在髮端的過多的死結。過了一會,他宣佈,枯乾和開叉的情況比想像中更嚴重。那時我才發現,其實我渴望能剪去更大幅的髮。

回到家裡的時候,我看到肩上的髮端又回復了很久之前的彈性,那是很久以來不曾有過的觸感,我已經忘掉了這樣的情景,也以為它們早已失去了生命,而且返魂乏術。
原來離開只是一件這樣的事。有許多晚上和清晨,我為了鏡中的髮(以及隨著髮而來的更多)而鬱不樂,那是其中一種力量,把我推往黑洞裡,或,這是我借助的其中一種力量,把自己推往黑洞裡。怎麼辦呢,我繞了一圈又一圈,也找不到解決的方法。但原來,只是很簡單,把死結一把剪掉了,就可以離開。

這只是一念。

這一念和那一念,相隔有多遠,是月亮的這一面和背面那麼遠,是這一秒和永遠無法返回的上一秒那麼遠,因而,我們無法夠著彼此的手。

2012年6月21日 星期四

多雲有雨


發炎

並不只是皮膚在發炎而已,有時候,我感到,自己就是一個還沒有弄破的膿包,只要走到街上去,與屋子外的空氣、人臉、說話、目光接觸,都感到,身體的各部份都被刺穿。


戒口

禁止自己進食的一種過程。常常令人擺盪在瘋狂渴望什麼都吃以及提不起勁吃任何食物之間。首先,遵從醫囑戒掉(幾乎)所有我最愛吃的東西,然後,在為數不多可以吃的食品之間,漸漸便失去了吃的興致。最後,當胃部發出飢餓的訊號,我甚至不想去理會。一種賭氣,一種被折磨和主動折磨之間生出的放空感。(那甚至不是快感)
一個醫師說︰「不要吃太多水果。」另一個醫師說︰「要多吃水果。」
我把他們的話拌和,再平均分配,接收到的訊息是︰想吃就吃,不想吃就別吃,愛吃多少就多少。


棕子

K送我四隻棕子,本來她要送我更多。「我做了很多,現在,冰箱的空間全被棕子佔據了。」她說。
棕子並不是我能多吃的食物,那糯米、蛋黃、五香粉、豬肉……
可是那天晚上,吃了一口之後,就打電話給她,多要了六隻。有些食物,不但可口,也有一種令人沉溺其中的味道,例如牛奶、雞蛋、芝士、雪糕、蛋糕……不過,現在即使偶爾能吃一點點,對我來說,那美味已被深深的罪疚感掩蓋。很久以來,我無法感到快樂。
一邊吃著那些具有安慰意味的棕子,一邊想,當K到了另一個世界,這些棕子的製造方法大概就會失傳,這實在是一件可惜的事。不過,難道我會打算學做棕子嗎,正如,我會打算學會K擅長的各種菜色嗎,我會仿傚她製作食物的種種細緻的心思和精神嗎?
不,我一點也不渴望自己成為常常做菜或樂於做飯的人。雖然,我也常常煮食,但那只是,為了滋養身體,為了能負起最基本的照顧自己的責任。我確實欣賞K的手藝,甚至認為她可以算是一個做菜的藝術家(就像大部分的母親那樣),但從她的食物裡,我吃到的並不只是一種令人依戀的味道,也是,一種不由分說的不自由。一種以愛、以健康、以潔淨為名的拘禁。大概自很小的時候,我就決定,此生,也不會願意為了做一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而把自己禁錮在廚房裡。
人各有天份,我還是回到紙堆去好了。


樓宇的臉

即使留在屋子裡,空氣裡還是佈滿了不愛的傷害,即使事情已經過去了很久,但身上的瘀傷,還是久久不能癒合。這是血液循環不良的結果。
關在屋子裡多天之後,我終於走到屋外,到了一所連鎖咖啡店,並不是為了飲品,只是因為那裡有一扇巨大的窗子,朝向將要被拆卸並改建的裕民坊裡的一列密密麻麻的舊樓。老舊的大廈各有獨特的姿態,有的已經無人居住,外牆的油漆剝落呈深灰,也有的可以留下來,剛剛翻新了,塗上了鮮豔的橙色配白色,每一幢都有倔強的個性,都有著耐看的神情,更重要的是,它們能理解悲傷,懂得世間所有的難過。
我坐在窗前的座位很久,看著它們。痛苦便稍稍地紓緩。

2012年6月4日 星期一

六月的風


23年前的今天,我唸小五,在新聞上看見的北京學生絕食多天以後,發生了坦克車開進城裡,多人被殺的事。沒有人想到會有這樣的結果。那一天,無論家裡的人,或學校裡的人,都非常震驚。家人如常沉默,但那沉默很沉重。學校裡的老師紅了眼睛流了淚,早會上,平日嘻皮笑臉的副校長,一邊對我們說在北京發生了的事,一邊哭一邊抹眼淚,以致說話都走了調。班主任的中文課也不上了,她平日憂愁的臉,那天更憂愁。
她只是叮嚀我們,取出一本新的家課簿,從那天開始,把報紙上所有關於六四事件的新聞,剪下來,貼進本子裡。
「給你們的子女看,給你們的孫兒看,世世代代傳下來,要他們別忘了今天發生的事。」她堅決地說。
她大概早已料到,容易忘記幾乎是人們的共性,尤其是,對於難以接受的人性的黑暗部分。
(如果說,為什麼那時候還沒有取得兒童身份證的我,會對已經有幾個孩子的她,產生親近的感覺,或許是因為,對於發生過的,重要的事的執著。)
然後我回到家裡,便與那時候唸初中的哥哥發生爭執,我堅持要把剪報貼在家課本上,而他認為該把報紙寄到中國大陸去,告訴他們,他們居住的地方,發生了什麼事。
「而你把報紙上的消息都剪掉了。」他無奈又生氣地看著我。

2年前的今天,我到一所男校代課。據說,我所任教的班別,以攻擊性和趕走老師聞名。於是我對他們產生了一種偏見般的期盼,認為他們必定具備更獨立的思考能力,對於暴力和專制也有更深的體會。在六月四日這一天,我預備了幾段關於六四的影片,向他們講解1989年的這一天,北京發生了什麼事。

如常,課堂裡有些人圍在一起,看漫畫或玩牌,有些人睡覺,有些人出言挑釁,有些人端坐在椅子上,神情有點呆滯或憂傷。當我開始播放影片,他們漸漸把注意力集中在影片上,有人眼神裡帶著興奮,像在觀看一齣革命電影,有人神情憤怒和不忍,有人感到驚訝,有人繼續嘻笑著臉質問︰「係咪真架?真係死左咁多人咩?」
有人說︰「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這種事情不會再發生啦。」
我已經忘掉,自己對他們說了什麼,或,我說了什麼,也無法傳到他們的耳朵裡,因為在一個課室,當三十個男生一起說話,其實,誰的聲音也很難被聽見。
那一天在那個課室裡,我感到,就是這樣子,多年以後,有些人對事件選擇忘記,有些人會質疑「這是假的」,大部分的人站在中央,不忘記但也不相信。
問題在於,經歷過那一天的人,究竟已經選擇了更輕省地過活,再也不深究,還是,記得。

我只是感到,能夠站在這塊小小的仍然是自由的土地,是由不知多少人磨掉了自己的所有而換回來的結果,那些在廣場上被子彈穿過心臟的,明明是一個個原來活生生而脆弱的血肉軀體,他們的親人,仍然活在血色的陰影裡,當他們想呼喊,卻被巨大的手掌掩著嘴巴。

(我沒有告訴男生,那天在廣場上失去性命的,就是像你們這麼大的人兒)

記憶那麼沉重,你否仍然願意揹在身上。它終於會像一顆無法拔出的子彈,留在腦袋裡。
反正遺忘的好處太多,壞處只有一個,就是歷史重演。

2012年5月18日 星期五

力量




病了。全身乏力,失去了聲音。貓如常纏到腳下「喵~」一副心急渴求的樣子,她一定感到有點奇怪,為什麼我不再像平日那樣熱烈地給她按摩對她說各種熱絡的話。我啞著氣聲對她說︰「我病了,擔心會把病菌傳染給你,這幾天不能跟你有太多接觸,你自己去玩吧。」
她執意不肯︰「喵~喵嗚~」定睛看著我。這樣來去了幾回。我喉嚨太痛,也就不再跟她說話,回頭自顧自工作去,她卻坐我腳下,看著我︰「喵嗚~」低叫了起來,圓臉上的眼角和嘴角同時下垂,一副非常可憐又困惑的樣子。
「冤孽啊﹗」自養貓以來,我第一次想。
轉眼之間,她已經不請自來跳到大腿上。有人說,怎樣的人就養怎樣的貓。但我什麼時候曾經這樣過。我只能抱著她。仔細地聽,她的叫聲好像也沙啞了起來。

疼痛的喉嚨、酸痛的肌肉和消沉的意志,使我無法一無掛慮地撫摸貓,也無法,去教寫作班的最後一課。那寫作班只差一課,就可以在這個雨天順利地完結,但我卻沒有足夠的力量把自己送進課室裡。

但有時候也只能如此,只能順應著身體,無法用力時就休息,有力氣時再跑到更遠的地方去。

2012年5月15日 星期二

餵養傷口


五月是一個不斷化膿的傷口,尤其是它的尾部。

一年了,我透過箱子的玻璃觀察它,企圖想起一些事件的始末、聲線裡的表情、說話裡的每一個句子和用詞,但多半脫落了也掉了枝節,只留下一片模糊的空白。以往,那些深刻的片段,曾經讓人極度地快樂,但也把心活生生地撕扯開來,但現在只有恍恍惚惚的茫然。這就是所謂忘記了麼。但我仍然記得不斷撥打一個電話號碼,但無人接聽的時刻,那延續了許久許久,漫長得像一個沒有蘇醒邊緣的惡夢。

我在等待,五月的傷口結疤褪落。也有可能,我會一直處於這樣的過程之中,而這就是永遠。

2012年5月1日 星期二

外面


一般來說,把小說寫完了以後,就感到,它已經脫離了我,成了形,也擁有自己的生命,它會飛到哪裡去,在哪裡刊登,我已經感到跟我沒有多大關係。
但《清洗》是個例外。年半之前,在愛荷華小旅館的房間,把它一點一點地寫出來,使本來一疊厚甸甸的稿子,增添了黑色的墨的重量。在人事紛擾的時候,我躲進那裡去,在異國感到無法呼吸的時候,我躲進那裡去,被心裡交錯像蔓藤般的事情纏繞時,我躲進那裡去。
去愛荷華之前,那只是個零落的意念,回來後,就看到它在稿紙上長成了植物。但我一直很猶豫,是不是把它發表。那時候我進入了一個更封閉的時期,總是想,把寫出來的東西都藏在抽屜裡,把自己藏在泥土下面去。然而,長成了的植物會把人帶往更遠的地方,人們所需要做的只是,把身子放輕放軟一點,跟著它擺動。
完成打字後,我把它交給一個新認識的朋友,她原來只是要看一下,因為小說的字數,超過了她工作的地方那雜誌的容量,不過後來我們還是因為這小說而持續地聯絡。然後一本大陸的雜誌要收納它,不過,不多久以後,那雜誌被頒令停刊了。然後我到了台北一趟,遇到了極好和極壞的事,然後我作出了一個決定,幾個月之後,小說便出現在那雜誌之上。
我想,是它把我帶到那裡去(把我帶到抽屜外面去),而我需要做的只是,繼續寫。

2012年4月23日 星期一

傾斜

「對人們來說,寫作也不再重要了。」她說。

但我覺得,不再重要的其實並不是寫作,而是,茂密複雜的內心。
物化之所以盛行,因為存在其中是一道簡單的算式,人們便能依循算式,以物易物,而略過了,內心艱澀凶險的風景。算式可以預見,但內心,總有不期而至的風暴。

在寫作班上,我覺得,我在挖一個洞,讓他們,一個一個地進入那黑暗的甬道裡,各自探尋那條迂迴的路,遠離日常,回到跟自己的肚腹比較接近的地方。

他們便一個接著一個在黑洞裡踱步。最後,把一句很想說,但永不會說出來的話,寫在一片葉子上。

葉子堆放在房間的中央,像從心臟扯下來的一瓣。許多人蹲在那裡,紛紛伸手掏來別人的葉片察看。他們可能並不知道,那些全是心的碎片。

而我看到他們開始流動。

我卻站在一旁。

***

淚在他的臉上流過,也在她的臉上流過,淚在太多人的臉上流過,像雨滑落在玻璃窗上,而我是坐在窒內的人,擺著一副「想哭儘管哭,哭多久也沒關係,突然想笑也沒關係,總之,以自己喜歡的方式留在這狀態之中」的態度,唯一的焦慮只是,手袋裡有沒有一包體面而帶有薄荷淡香的紙巾。

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常常納罕,自己竟被這麼多愛哭的人包圍著,淚在最好的朋友、情人、寫作班的學員、工作時的訪問對象的臉上像頻密的流星那樣劃過,他們似乎,不用費勁,隨時就可以,衝破日常的界線,把自己的另一面突現出來,淚流乾了以後,又像拉拉鍊一般,把私密的自己妥善收藏,再把恰如其份的自己掏出來,穿戴整齊,又回到正常的狀況裡。

我清楚地知道,在自己從出生到成年一段很長的時間,從沒有看見過淚這樣輕易又隨意地,在最親近的人的臉上經過,而鏡子裡的我,也是,從來不哭的人。似乎是一種秘密的約定,屋子裡的幾個人之中,只要哪一個,讓淚水湧出了自己的眼睛,情緒失去日常開合的節奏,房子就會一聲不響地崩塌傾頽。(彷彿每個家庭都有著不同的不明文的約定,那漸漸演變成一個要玩一輩子直至身心疲憊依然無法終止的遊戲)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無法打開一扇窗,讓雨直接打在自己的臉上和身上。

我對他們說,我總是,無法喝醉。他們便以為,我在炫耀自己的酒量,但我想說的是,我渴望進入酒醉的狀態,例如酒後的胡言亂語,神志不清,行徑變成另一個人,或清醒後對於醉酒時所發生的一切的事忘得一乾二淨,一無所覺。但,我不但無法喝醉,也同樣無法流淚,甚至常常,難以入睡。以上這幾件事,所需要的條件就是,(至少是輕微地)失去控制。只有失控,才能跨越某道嚴謹的自我的邊界,然後才可以開始流動。

只有在寫作的時候,內在才會開始,有時激烈,有時緩慢地,爆炸,那時候,包裹內在的臉面仍然像一個平靜而紋風不動的的湖面。

2012年4月16日 星期一

陰性書寫

忽然,強烈地想要開一個寫作班,關於陰性書寫。

某次跟友人C喝茶聊天,她說︰「這世界是為了男性設計,非為女性。」這話留在我的腦裡很久。我所意會到的是,她所說的,不是狹義上,性別被界定為男或女的人,而是,陰性和陽性,即是,同時存在於每個人之內的男人和女人。無論男性或女性任何一方被壓抑,都會導致失衡,因此,人們無法避免總在暗裡跌跌撞撞。

如果能有一個寫作班,讓那些關注陰性特質的人來到,分享陰性的體驗,讀陰性書寫的作品,找到一種適切的方式把陰性那一面的經歷或想像寫出來,那該是很好的事。
...
可是我不知道在哪裡開,不知道對別人來說這是不是重要的事(寫作班又不是小說),不知道所有行政手續該怎麼處理,其實,我甚至不知道該怎麼說服那個害怕教班的自己做這件事……不過,管他呢,反正我要再想一下。

2012年4月14日 星期六

孤獨星球



皮膚是一本,太艱深晦澀的書,當本來雪白的書頁上,又出現了新的而且令人難以理解的新造的字,那是表示,人們還沒有找到消化它的方法。因此,它不得不以暴烈的方式,一再浮現。

《太陽的血是黑的》(胡淑雯)有這樣的一個段落,「我」把爸爸帶到醫院治療皮膚病,但他花了太多時間也找不到醫院的位置,當他到達目的地,看到「我」時,便開始了漫長的辱罵,用盡了所有污言穢語,罵女兒和女兒的母親和母親的母親以及她的祖母,那謾罵蔓延了許多條錯縱複雜的街道。然後「我」終於崩潰了,除了哭,也發現臉上的炎症像燦爛而畸型的花朵紛紛長出。於是她也不得不去看皮膚科醫生,但醫生說︰

「『這是治不好的。』皮膚負責感受,身為人體面積最大的器官,它最不擅長的就是自欺。皮膚非常誠實,不誠實不足保護,或享受。
『你只要被吻過、燙過、被人擁抱或鞭打過,就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頁33)


《疾病的希望──身心整合的療癒力量》這樣闡析關於皮膚的問題︰「皮膚的功能有一個共同的主題,就是在分離與接觸這兩極之間徘徊。對我們而言,皮膚是最外層的身體界限,同時使我們與外界連結,興周圍的環境接觸。我們是透過皮膚向世界展現自己︰我們也無法改變皮膚(原意也指「本性難移」)。皮膚以非常單純的方式反映出我們的本質。」(頁227 )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兩本書的片段,縈繞在我的腦海裡,一段很長的時間,當我讀到他的訪問,看見他的皮膚出現在MV中,便激動得快要哭起來。

如果每個人的皮膚同時是一個星球。

那個早上,當我又捧著一面鏡子,讀著那本令人難過的書,而且始終找不到解讀的方式,灰色的貓又走到我身旁,以毛茸茸的身軀貼著我的小腿,仰起頭對我說︰「別再困在這本書之中,要是仍然讀不懂,先放下它。來摸摸我吧,跟我一起活在當下的片刻之中。」

2012年4月8日 星期日

餘光


這張照片是什麼時候拍下的呢?實在一點印象也沒有,背後為何出現如黃昏般的餘暉?但這情景,這光,那麼柔和,照片中的你那麼天真,完全不知道在以後的日子,將要承受那麼多的痛苦,幸好一切已經過去。
你離開已經一年了,你現在過得好嗎?你在哪裡?你走了以後,我無法終止難過,終於又去抱了兩頭主人無暇照顧的貓兒回來。在其中一頭藍莓貓身上,我常常看見你的影子,在她追逐一件玩具的時候,在她跳到我大腿上的時候,在她忘形地撲打空氣的時候。因此常常懷疑,你跟她,必定是朋友。有時候,藍莓會在夜闌人靜,所有人都睡去了以後,向著空寂的房子叫了又叫,像在對誰訴說什麼,我就覺得,她可能感到了你的存在。其實你從來都在。
她跟你一樣,喜歡在我寫作時,跳到桌子上,抓我的稿紙、咬我的筆、在我寫字時想要把我的筆搶奪,又一屁股地坐在我剛剛想要填滿的空白之上,無法得逞時就睡在旁邊。你一定知道,無論時間過去多久,當我想到你,仍然無法止住眼淚。記得你病了又病的日子,把你抱到動物醫院去,獸醫把我稱作你的媽媽,我的心裡便在嘀咕,誰是誰的媽了,我們可是親密的夥伴。但,當腹膜炎的病毒破壞了你的中樞神經,那個早上,你失去平衡從床上掉到地上去,再也無法正常地走路,總是歪到一旁,眼珠不由自主地快速向兩旁搖晃,你很怕,崩潰地失聲大叫,想要用前腳抓住我的腿,像每天早上那樣跳進我懷裡,但你無法這樣做,你也發現,自己失去了跳躍的能力,我想抱住你,安慰你,卻被你抓傷了。你跌進了黑暗無人的驚惶的洞穴裡。那時候我很希望自己真的是你的媽媽,那麼就會有方法穩定你的不安。但我只能流著淚看著你跌跌撞撞,無法給你任何幫助。其實那天,獸醫已經勸我,給你安樂死,免卻你日後的痛苦。但我實在,不認為自己擁有判決一頭貓的生死的能力。而且,我太愛你。我去買維他命給你補充營養,上網找尋能治癒貓腹膜炎的偏方,向相熟的中醫抓中藥給你煎服,告訴他我的貓病了……給你強迫餵食餵藥,幾乎足不出戶,陪伴你。當我看見你,又伸了一個懶腰,又可以自行去喝水,甚至,低頭足了一點雞肉,我那麼高興,甚至妄想,你真會好起來。
藍莓並不是你,她並沒有進入我的內心。我們只是住在同一所房子裡。當我第一天把你抱回家去,你就很自然地進入了我的心裡,我必定是忘了關上那扇內心的門。正因如此,我那麼焦慮,禁止你上我的床(雖然我那麼享受你睡在我的肚腹上);當你每分每秒都要黏著我,不許我關上洗手間或房間的門時,有時我會突然受不了而對你叱喝;我常常都抱著你,在陽光下對你說︰你是我第一頭養的貓貓,以後就算我再養別的貓,他們跟你也不一樣,我沒法像愛你那樣愛他們,但有時候,我會湧起把你丟掉的衝動,雖然我那麼害怕會失去你,但我同時亦不相信自己能長久地跟你相依,你總是美好得就像不屬於這世界;你在身旁時我甚至無法集中寫作,以往,我總歸咎於你給我造成干擾,最近我才明白,那其實是因為,我總是無法停止察看,你的指甲會不會太長有沒有爆裂毛髮有沒有污垢眼睛有沒有分泌物牙齒是否健康……我跟藍莓貓相處倒是自在的,因為,她停留在我的皮膚以外,我們日夜相對,時而相擁,但河水不犯井水。
灰灰貓,希望你能原諒我,對你的愛的不足夠。你在世上的最後一天,我仍然給你強迫餵食,奢望把你留在身旁,但你沒有吞下任何食物,連水也不想喝,只是呼吸愈來愈粗重急促。下午時,你躺在地毯上,亮大的眼睛盯著窗外褪落成金色的陽光,那很美,但我無心欣賞,只顧著為你擦去下巴和臉頰糾結在披毛上的污物。我以為那會令你舒服一點,但也打擾了你享受那最後也最美的夕陽。
傍晚時你已經難以呼吸,我們都在你身旁,你被病毒折磨得大聲吼叫,我只能哭。後來我總是想,或許我不應該把你送到醫院,讓你死在家裡溫暖熟悉的床上更好。
一年過去了,你現在已經脫離了那囚牢般的肉身。如果我將來有一個孩子,我也渴望,那孩子人類的皮相下,包裏著的是你的靈魂。願你一直安好。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