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21日 星期四

多雲有雨


發炎

並不只是皮膚在發炎而已,有時候,我感到,自己就是一個還沒有弄破的膿包,只要走到街上去,與屋子外的空氣、人臉、說話、目光接觸,都感到,身體的各部份都被刺穿。


戒口

禁止自己進食的一種過程。常常令人擺盪在瘋狂渴望什麼都吃以及提不起勁吃任何食物之間。首先,遵從醫囑戒掉(幾乎)所有我最愛吃的東西,然後,在為數不多可以吃的食品之間,漸漸便失去了吃的興致。最後,當胃部發出飢餓的訊號,我甚至不想去理會。一種賭氣,一種被折磨和主動折磨之間生出的放空感。(那甚至不是快感)
一個醫師說︰「不要吃太多水果。」另一個醫師說︰「要多吃水果。」
我把他們的話拌和,再平均分配,接收到的訊息是︰想吃就吃,不想吃就別吃,愛吃多少就多少。


棕子

K送我四隻棕子,本來她要送我更多。「我做了很多,現在,冰箱的空間全被棕子佔據了。」她說。
棕子並不是我能多吃的食物,那糯米、蛋黃、五香粉、豬肉……
可是那天晚上,吃了一口之後,就打電話給她,多要了六隻。有些食物,不但可口,也有一種令人沉溺其中的味道,例如牛奶、雞蛋、芝士、雪糕、蛋糕……不過,現在即使偶爾能吃一點點,對我來說,那美味已被深深的罪疚感掩蓋。很久以來,我無法感到快樂。
一邊吃著那些具有安慰意味的棕子,一邊想,當K到了另一個世界,這些棕子的製造方法大概就會失傳,這實在是一件可惜的事。不過,難道我會打算學做棕子嗎,正如,我會打算學會K擅長的各種菜色嗎,我會仿傚她製作食物的種種細緻的心思和精神嗎?
不,我一點也不渴望自己成為常常做菜或樂於做飯的人。雖然,我也常常煮食,但那只是,為了滋養身體,為了能負起最基本的照顧自己的責任。我確實欣賞K的手藝,甚至認為她可以算是一個做菜的藝術家(就像大部分的母親那樣),但從她的食物裡,我吃到的並不只是一種令人依戀的味道,也是,一種不由分說的不自由。一種以愛、以健康、以潔淨為名的拘禁。大概自很小的時候,我就決定,此生,也不會願意為了做一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而把自己禁錮在廚房裡。
人各有天份,我還是回到紙堆去好了。


樓宇的臉

即使留在屋子裡,空氣裡還是佈滿了不愛的傷害,即使事情已經過去了很久,但身上的瘀傷,還是久久不能癒合。這是血液循環不良的結果。
關在屋子裡多天之後,我終於走到屋外,到了一所連鎖咖啡店,並不是為了飲品,只是因為那裡有一扇巨大的窗子,朝向將要被拆卸並改建的裕民坊裡的一列密密麻麻的舊樓。老舊的大廈各有獨特的姿態,有的已經無人居住,外牆的油漆剝落呈深灰,也有的可以留下來,剛剛翻新了,塗上了鮮豔的橙色配白色,每一幢都有倔強的個性,都有著耐看的神情,更重要的是,它們能理解悲傷,懂得世間所有的難過。
我坐在窗前的座位很久,看著它們。痛苦便稍稍地紓緩。

2012年6月4日 星期一

六月的風


23年前的今天,我唸小五,在新聞上看見的北京學生絕食多天以後,發生了坦克車開進城裡,多人被殺的事。沒有人想到會有這樣的結果。那一天,無論家裡的人,或學校裡的人,都非常震驚。家人如常沉默,但那沉默很沉重。學校裡的老師紅了眼睛流了淚,早會上,平日嘻皮笑臉的副校長,一邊對我們說在北京發生了的事,一邊哭一邊抹眼淚,以致說話都走了調。班主任的中文課也不上了,她平日憂愁的臉,那天更憂愁。
她只是叮嚀我們,取出一本新的家課簿,從那天開始,把報紙上所有關於六四事件的新聞,剪下來,貼進本子裡。
「給你們的子女看,給你們的孫兒看,世世代代傳下來,要他們別忘了今天發生的事。」她堅決地說。
她大概早已料到,容易忘記幾乎是人們的共性,尤其是,對於難以接受的人性的黑暗部分。
(如果說,為什麼那時候還沒有取得兒童身份證的我,會對已經有幾個孩子的她,產生親近的感覺,或許是因為,對於發生過的,重要的事的執著。)
然後我回到家裡,便與那時候唸初中的哥哥發生爭執,我堅持要把剪報貼在家課本上,而他認為該把報紙寄到中國大陸去,告訴他們,他們居住的地方,發生了什麼事。
「而你把報紙上的消息都剪掉了。」他無奈又生氣地看著我。

2年前的今天,我到一所男校代課。據說,我所任教的班別,以攻擊性和趕走老師聞名。於是我對他們產生了一種偏見般的期盼,認為他們必定具備更獨立的思考能力,對於暴力和專制也有更深的體會。在六月四日這一天,我預備了幾段關於六四的影片,向他們講解1989年的這一天,北京發生了什麼事。

如常,課堂裡有些人圍在一起,看漫畫或玩牌,有些人睡覺,有些人出言挑釁,有些人端坐在椅子上,神情有點呆滯或憂傷。當我開始播放影片,他們漸漸把注意力集中在影片上,有人眼神裡帶著興奮,像在觀看一齣革命電影,有人神情憤怒和不忍,有人感到驚訝,有人繼續嘻笑著臉質問︰「係咪真架?真係死左咁多人咩?」
有人說︰「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這種事情不會再發生啦。」
我已經忘掉,自己對他們說了什麼,或,我說了什麼,也無法傳到他們的耳朵裡,因為在一個課室,當三十個男生一起說話,其實,誰的聲音也很難被聽見。
那一天在那個課室裡,我感到,就是這樣子,多年以後,有些人對事件選擇忘記,有些人會質疑「這是假的」,大部分的人站在中央,不忘記但也不相信。
問題在於,經歷過那一天的人,究竟已經選擇了更輕省地過活,再也不深究,還是,記得。

我只是感到,能夠站在這塊小小的仍然是自由的土地,是由不知多少人磨掉了自己的所有而換回來的結果,那些在廣場上被子彈穿過心臟的,明明是一個個原來活生生而脆弱的血肉軀體,他們的親人,仍然活在血色的陰影裡,當他們想呼喊,卻被巨大的手掌掩著嘴巴。

(我沒有告訴男生,那天在廣場上失去性命的,就是像你們這麼大的人兒)

記憶那麼沉重,你否仍然願意揹在身上。它終於會像一顆無法拔出的子彈,留在腦袋裡。
反正遺忘的好處太多,壞處只有一個,就是歷史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