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5日 星期日

雙城辭典

我曾經以為,自己會像一棵植物,一直長在這裡,也只有這裡,才有適合自己的土壤、氣候和水份。短暫居住在位於北方的B 城和在地球另一端的I 城以後,又急不及待地回到這裡,直至我終於發現,隨著時間而層層堆疊的變化,已經改變了這裡的地貌。深邃廣闊的海漸漸被填得淺窄,從北方來的旅客大量湧至以後,我們愈來愈懷疑自己的語言,甚至,丟失自己的文字,而官員和犯罪者的界線,也逐漸含混不清。我確信,隨著年月遠去,這裡會愈來愈陌生,終至不可辨認。我仍然依戀熟悉的城巿,但慢慢發現,所謂原鄉,或許並非,甚至永遠不可能是一個固定的地方,它是回憶裡的一塊、一個無法磨滅的意念、人們的眼神、空氣裡的濕度、塵埃的密度、口音、食物的味道或鳥的叫聲。

於是我時常練習倒立,一個不可能的動作,而且相信,只要保持肚腹內的能量豐盈,無論走到哪裡,在哪一個季節,原鄉也會透過人們以不同的方式重複地出現。

寫小說是一個人的事,但出版一本書卻不得不牽涉眾人,如果有足夠的幸運,那全是喜歡的人。《雙城辭典》的生產過程,包括編輯胡金倫、我和謝曉虹、拍攝照片和設計封面的鴻飛、美術設計和排版的阿雀、撰寫序言的陳志華和智海,各人彷彿圍成了一個圓圈,逐一抛下種籽,輪流灌溉,待書本長高了以後,文字代替人停留在那裡,我們便可以走到更遠的地方。
這是一個幸運的旅程。

http://www.linkingbooks.com.tw/LNB/book/Book.aspx?ID=184235

一念


終於把頭髮剪掉。

這並不是一個容易的決定,因為那麼害怕面對一片偌大的鏡子,與陌生的理髮者接觸,並把頭髮交給他。

是這一年開始時的事情吧,我把腦後的長髮交給認識了幾年的理髮師,但,或許他太累了(畢道他每月只有兩天休假),也有可能我們要透過頭髮分別,頭髮經過了他的剪刀和一大堆藥水和儀器,便成了一堆毫無生氣的枯黃的草。那時候,我就渴望能一把剪掉垂在肩上的枯髮,卻沒有勇氣成為沒有頭髮的人,必定因為那時的天氣仍然太冷,我無法緊隨自己的心意。

而我竟然可以忍受,像與一切窘迫的狀況和不公平的事情共處,被腦後已經死去的頭髮陪伴著渡過了冬天和春天,轉眼到了仲夏,甚至過了大暑,我漸漸忘記了,腦後掛著的是髮的屍體的此一事實。

直至皮膚的潰敗稍為遏止,我走到一家只有一人的理髮店,那裡的鏡子都鑲在畫架裡,理髮師曾經說過,他以剪刀畫畫,最喜歡看見鏡子裡客人的臉容隨著掉落的頭髮不斷變化。我找他的原因只是,他只會替人剪髮,沒有其他如漂染或燙髮等服務,這就能確保,純綷剪髮的意志不會被影響。

「很長的頭髮。」理髮師說,同時費了很大的勁,也無法解開糾結在髮端的過多的死結。過了一會,他宣佈,枯乾和開叉的情況比想像中更嚴重。那時我才發現,其實我渴望能剪去更大幅的髮。

回到家裡的時候,我看到肩上的髮端又回復了很久之前的彈性,那是很久以來不曾有過的觸感,我已經忘掉了這樣的情景,也以為它們早已失去了生命,而且返魂乏術。
原來離開只是一件這樣的事。有許多晚上和清晨,我為了鏡中的髮(以及隨著髮而來的更多)而鬱不樂,那是其中一種力量,把我推往黑洞裡,或,這是我借助的其中一種力量,把自己推往黑洞裡。怎麼辦呢,我繞了一圈又一圈,也找不到解決的方法。但原來,只是很簡單,把死結一把剪掉了,就可以離開。

這只是一念。

這一念和那一念,相隔有多遠,是月亮的這一面和背面那麼遠,是這一秒和永遠無法返回的上一秒那麼遠,因而,我們無法夠著彼此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