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止一次湧起這樣的不安,在無可避免的日常生活中臉被毀去。然後我想起安部公房的《他人的臉》,他在一次實驗中遇上爆炸,除了戴上眼鏡的部分,臉上布滿了如水蛭般的孔洞。他的眼目仍然清澈,靈魂躲在眼眶裡視察一切,而四周已起了驚天動地的變化,不得不想方設法找一張新的臉皮。
臉容之所以被珍視,因為那供辨認彼此的身分,建立人和人之間密不可分的連繫。人們可以毀壞或改變它,但無法掙脫它。失去了臉,他便失去了一切根本依據。
她們都是美麗的女子,在生命中的許多年,慣於聽見千篇一律的讚美︰「你非常漂亮。」美是個虛泛的形容詞,而那句話的潛在意思是︰你已被社會(我們)接納和認同,很可能,也會得到格外多的愛。其中一個女子某天下班回家做飯,石油器爐突然失靈,火舌撲向她的臉,她失去了臉皮和三根手指;另一個女子在異地旅遊,坐上了一輛被騎劫的旅遊車,子彈射向她的下巴,她失去了完整的下顎和許多牙齒。她那仍然處於嬰兒期的兒子便哭了起來,因為他再也無法從她的臉上找到熟悉的神情。
失去了臉以後,他們就是那樣被排拒在外,惶惶不知如何適應新的身分。應該如何撫平那傷口?如果那永遠沒有復元的希望。要是治癒並不可能,人們或許只能盡量靠近。
皮膚損毀對一個人的毀滅性在於它的不動聲色,既不構成性命之慮,也說不上殘疾,創傷既不易說出也不易理解。而病為生命開啟的新的可能性在於,我開始明白,臉並不真正於屬於我——病發時它扭曲而陌生,我竭力把它還原,模仿最初的狀態,但我漸漸不肯定原初的臉是否存在,或許人們窮盡一生不過在融合那張被賦予的臉,或說服別人︰我就是那張臉。
無論幼細還是潰爛的皮膚,都是新生的,像一個無法避免的歷程。我不知道,學會跟敗壞的皮膚共處,既不等待它過去,也不期待更好的來臨,是不是修煉的一種。
原刊《自由時報》「失去洞穴」七月二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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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週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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