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0月5日 星期三

循環

三十歲生辰以後,她體悟了各種源源不絕的痛楚。

就像是命定的事情,每隔一段日子,內部被撕裂般的疼痛便從她的下腹開始,逐漸蔓延至大腿,以至侵占了整個身體,使她無法挪動手腳,思緒凝滯,只有感覺異常敏銳,像被放置在無數尖削的刀片之間。

但她清楚知道,那並不是她獨有的苦,大部分的女子,都在經歷相近的循環,似乎每一個人都在咬著牙齒默默地忍受。她知道自己並沒有叫喊的權利,由此,她常常感到,非常接近死,但死同時是一個不可即的彼岸。

例如那一次,她在辦公室裡,坐著坐著便感到不對勁,像有蛆蟲嚼咬著她的子宮、神經和附近脆弱的組織,蛆蟲的數量愈來愈多,她全身冒出了冷汗,癱軟在桌子上。回到家裡,她看見母親木然的臉,她只希望她會給她一個暖水袋,舒緩磨人的不適感,可是電話響起來,那是她哥哥從遠方打來的長途電話,母親便沉浸在跟兒子的對話裡,忘卻了她的存在。她倒在床上,以為呼吸即將中斷,可她仍清晰地覺知身體的存在,她被牽引著,重新穿越那些她自以為早已遺忘,或不屑一顧的時刻──情人的漠視,夥伴的排拒,各種無法解決的難過,被誣衊卻不懂反駁,辦公室裡緊閉的窗戶,鄰座男同事色情的挖苦,她忽略了自己的身體和感受的漫長歲月……當劇烈的痛苦緩和的時候,常常都是漆黑的夜,把她溫暖地包圍著。

她其實知道,人們對於痛避而不談,因為這是關於忍耐的訓練,唯有如此,才能孕育出新的生命。她跟許多女子一樣,從沒有生養任何孩子,但那痛苦漸漸跟她不可分割,終於成了彼此的一部分,同樣偏執、憤怒而充滿力量。那循環暫時停歇的清晨,她坐在床上,盡力伸展四肢,感到一個嶄新的自己,剛剛從自己的肚皮上那看不見的創口破出。痛苦不息地循環有如新陳代謝,她感到自己一點一點地改變。在和煦的陽光下,她看見自己的皮膚,非常蒼白,同時充滿生機。

(原刊《自由時報》九月二十七日「失去洞穴」)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11/new/sep/27/today-article3.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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