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覺得,不再重要的其實並不是寫作,而是,茂密複雜的內心。
物化之所以盛行,因為存在其中是一道簡單的算式,人們便能依循算式,以物易物,而略過了,內心艱澀凶險的風景。算式可以預見,但內心,總有不期而至的風暴。
在寫作班上,我覺得,我在挖一個洞,讓他們,一個一個地進入那黑暗的甬道裡,各自探尋那條迂迴的路,遠離日常,回到跟自己的肚腹比較接近的地方。
他們便一個接著一個在黑洞裡踱步。最後,把一句很想說,但永不會說出來的話,寫在一片葉子上。
葉子堆放在房間的中央,像從心臟扯下來的一瓣。許多人蹲在那裡,紛紛伸手掏來別人的葉片察看。他們可能並不知道,那些全是心的碎片。
而我看到他們開始流動。
我卻站在一旁。
***
淚在他的臉上流過,也在她的臉上流過,淚在太多人的臉上流過,像雨滑落在玻璃窗上,而我是坐在窒內的人,擺著一副「想哭儘管哭,哭多久也沒關係,突然想笑也沒關係,總之,以自己喜歡的方式留在這狀態之中」的態度,唯一的焦慮只是,手袋裡有沒有一包體面而帶有薄荷淡香的紙巾。
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常常納罕,自己竟被這麼多愛哭的人包圍著,淚在最好的朋友、情人、寫作班的學員、工作時的訪問對象的臉上像頻密的流星那樣劃過,他們似乎,不用費勁,隨時就可以,衝破日常的界線,把自己的另一面突現出來,淚流乾了以後,又像拉拉鍊一般,把私密的自己妥善收藏,再把恰如其份的自己掏出來,穿戴整齊,又回到正常的狀況裡。
我清楚地知道,在自己從出生到成年一段很長的時間,從沒有看見過淚這樣輕易又隨意地,在最親近的人的臉上經過,而鏡子裡的我,也是,從來不哭的人。似乎是一種秘密的約定,屋子裡的幾個人之中,只要哪一個,讓淚水湧出了自己的眼睛,情緒失去日常開合的節奏,房子就會一聲不響地崩塌傾頽。(彷彿每個家庭都有著不同的不明文的約定,那漸漸演變成一個要玩一輩子直至身心疲憊依然無法終止的遊戲)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無法打開一扇窗,讓雨直接打在自己的臉上和身上。
我對他們說,我總是,無法喝醉。他們便以為,我在炫耀自己的酒量,但我想說的是,我渴望進入酒醉的狀態,例如酒後的胡言亂語,神志不清,行徑變成另一個人,或清醒後對於醉酒時所發生的一切的事忘得一乾二淨,一無所覺。但,我不但無法喝醉,也同樣無法流淚,甚至常常,難以入睡。以上這幾件事,所需要的條件就是,(至少是輕微地)失去控制。只有失控,才能跨越某道嚴謹的自我的邊界,然後才可以開始流動。
只有在寫作的時候,內在才會開始,有時激烈,有時緩慢地,爆炸,那時候,包裹內在的臉面仍然像一個平靜而紋風不動的的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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