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寫的一篇文章,為了一本後來並沒有出版的雜誌。就放在這裡吧,讓它出來散散步,呼吸新鮮的空氣,反正,一直憋在抽屜裡,恐怕會悶得生病。)
曾經碰到這樣的一個老人,足踝和肚子都生了毛病,每天拖著浮腫的身體,撐著拐杖,緩慢地在客廳和睡房之間進出。大部分的時間,他靠在沙發或椅子上,抽煙,像一種活動的冥想方式,配合手勢、姿勢和呼吸。於是我們也吸進了許多他吐出的煙霧。受不了時我躲進房間。
那一次我來不及轉身離開,他逮著我問︰「你受得了這些煙味嗎?」我只能撒了個謊似地搖頭,客套地說︰「你喜歡就可以了。」
「其實我不特別喜歡抽。」他低頭看著那根抽了一半的煙說︰「但不抽煙的話,便沒事可幹。」
如果人們能活到那樣的年紀,在死亡之前的一段日子,大概就可以任意利用剩下來的時間,因為嚴苛的責任或要求已經轉移到比他們更年青的人身上。但能擁有這種餘裕的人並不是多數,首先要有稍長的壽命、健康的情況容許他們有足夠的活動能力,還有就是他們並沒有被老人院或幼小而纏人的孫兒囚禁。
(年紀還很小,我便對抽屜產生了莫大的興趣。「抽屜」當然是個具象化了的說法,某個隱藏著的間格,例如牆壁、門或床底下。準確一點地說,我深信那些無法被打開的物件,都埋著會引發人們欲望的潛能,只有打開它才能洞悉關於自己的秘密。)
那年開始,我喜歡寫小說時雙腳離開了地面的感覺。大人知道了,便對我說︰「很好。將來退休以後可當個業餘的興趣。」
我認同他們的說法,從那時開始,有空便寫,也從沒間斷地嚮往著年老的時光──再也沒有什麼人會拿藉口來煩你了,你高興做什麼都可以。少年時我便渴望暮年的到來,就像渴望著暑假。
在辦公室待了幾年之後,一個比我年長幾歲的女孩,知道了我寫小說後,懷疑地問我︰「年輕的人真的可以寫出可觀的小說嗎?」就像前述的老人,這其實並不是一個問題,而是一個引入,帶出她以下要說的話︰「我也喜歡寫,正等待著年老時,儲蓄了相當的經驗才寫。」
我便忽然明白,原來熱切地等待變老而得到閒暇的人,不只是我,但我從她臉上找到的卻不止是類同感,還陡地發現了自己──有著這種想望的人,變老以後其實並不一定能實踐欲望,大多只是說說而已,事實上,並不是老了以後便會突然擁有寫或其他能力。寫小說是一門技藝,要奉上時間和精神鍛練。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並不是所有人在孩提時期都看見過那「抽屜」,或被它吸引。生活中總有比「抽屜」更引人入勝的事物,像漂亮的皮包、鞋子、衣服、車子、金錢、婚姻、愛情、工作、地位……「抽屜」跟它們並不相悖,只是常被它們遮蓋。畢竟,「抽屜」也只是一種具象化的說法而已,它實質是什麼根本難以言說。能保有它是一種偶然的巧合,從事音樂、繪畫、文字等創作的人,便以自己所作事被分類而得以延續它,吸煙的、易服的、遊盪的、破壞的,便以自己的行為被分類而得以延續它……)
像這樣的「抽屜」,有時真令人煩惱,不知道要找一片怎樣的位置存放它。或許要找一個特定的身份,以騰出相應的空間和餘裕,例如,老人、病人、富有的人、提早退休的人、失業者……會不會找到一個有如樹木綠蔭的身份,就能把「抽屜」內的東西一件一件地抖出來?
日本藝術家藤井咲子的《Grandfather’s envelopes》中,收錄了她的祖父在死前十五年日復日地製作的信封。沒有理由,不為展示或出售,純綷因為愛這樣做就這樣做地製作各式各樣的信封,拾掇別人丟棄的紙張,挑選適合的,厚薄合宜的,剪裁、疊摺、黏貼成自己的信封,於是信封上有了圈狀、鋸齒或其他式樣的壓紋,淺淺的,不張揚。也有一個,還有著別人在紙張上留下的日程表。質樸、簡約而粗糙的封筒,一如他做信封時的狀態──不為什麼,只是不得不這樣做。
當然人生裡有這樣的一段光陰是莫大的福份,幸運一如能在睡夢中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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