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初時,裙拉褲甩地趕出了這篇訪問稿。這段時間,工作蠻多,但「星期日生活」的黎佩芬邀請訪問撰稿,還是覺得,應該要做。於是,一個晚上,和一個日間,便寫了出來。行文倉促,不免有未盡圓滿之處。完稿那刻,腦袋像被貨車輾過,壓痕久久不褪。訪問見報後不久,佔中義工陳玉峰被「低調通緝和拘捕」。
幾份大大小小的報刊爭相訪問陳慧,在不同的人筆下,其面向稍有不同,但對此城關切,對現況率直表態,始終如一。)
攝影師拍照的時候,陳慧悄悄跟我說︰「這陣子的訪問已用光了我拍照的配額。」確實,陳慧一直是個低調的作家,接受訪問時從不願上鏡,如果刊物堅持索取照片,她就送上貓的相片代表自己。幾年前認識她的時候,她在演藝學院教書已好一段日子,她的座椅上放著軟柔的毛絨熊,談及學生總帶著濃烈的關注,偶爾也談電影、談創作,談及這個城巿的點點滴滴,語氣一如小說的敘事者那樣溫柔細膩。因此,從報上得悉她參與佔領中環,成為十名先頭部隊的其中之一,令人感到訝異。
逐漸失去的城巿
那天,讀到她在訪問中說︰「我唔見左我個香港。」心頭就緊了一下,陸陸續續地想起,這些年間,眼前的城巿怎樣一點一點地改變,終至成了全然陌生的模樣。
「這裡有一種無力感,我們大聲呼喊,卻不被聽見。」她說,從政府官員僭建、騙取房津,到近期廉政公署酬酢費用超支等等一宗接著一宗令人憤怒的消息,並沒有任何批評的聲音可以阻擋,令她要找一個發聲的渠道。
陳慧母親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人,而爸爸,是外來的移民,當年一路南下,直至抵達香港,他感到,這裡就是他安身立命的所在。「但現在的人卻已忘記,『香港是我家』的真正含義。」人和土地始終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她說,這裡失去了的是人的素質,人們不再追求好,只是但求沒有錯。「係咁架啦。」人們總是這樣說,話裡包含著一種助紂為虐的屈從態度。「所以,霍建寧可以說︰『我個仔都工作二十小時,他是自願的。』而不自知這叫涼薄。以我們媽媽那一代人的標準,這就是欠缺品德,竟然將自己和他人比較,說出這樣的話來欺負別人﹗」歸根究柢,那消失了的美好質素,就是人和人之間最基本的關懷。
「這裡失去了的還有常識。」擅長以感受四周的陳慧說︰「如果街上有老人,他們連謀生維持溫飽也有困難,就放過他們,這是常識,是人民精神,是城巿風格。」
她熟悉的香港,是這樣的︰她小時候,街頭小店有一種習慣,現在只有少量西環或上環的店鋪仍然保留,就是吃飯時間,店員會把店裡一角橫一根繩子,然後在角落裡的桌子,放幾碟自家製的小菜和白飯,店員圍在一起進餐,遇上有客人光臨,便愛理不理地說他說︰「待會再來吧。」與做生意相比,好好地吃飯,還是比較重要。
「店員會這樣做,是因為老闆也贊同。對巿民來說,吃飯是最重要的事。」她說。眼下,碼頭工人罷工已經超過四十天,資方仍然不願讓步,而工人所爭取的,並不是能解決吃飯和上洗手間都在吊機內的問題,只是讓薪資能調整至合理的水平。
但陳慧不願意說出,現在的香港不如從前。「這句話所代表的只是一種情緒,並不會把人帶到更好的方向去。」她寧願坐言起行,為自己所愛的地方和想過的生活做一點事。
「我們要有普選。」她斬釘截鐵地說︰「有些人還未理解佔領中環的理念,或進行程序,起碼今次叫了出來,希望大家都注意有普選。有些人並不察覺,原來可以有這權利。生活就是政治,只要是公民,是小巿民,就要知道,生活要作出選擇,做選擇就是政治。從要不要垃圾分類、用什麼牙膏牙擦,吃早餐幫襯小店還是大家樂大快活連鎖店,去街巿還是去超巿,這全是政治。對我來說,這是常識,不是屬於社會上很高階層的事。這幾年來,我聽得最多的是︰我沒有選擇。但說了這句就死了,就真的無力。總之,我不理,我要有選擇,不要替我選,我要自己選。在這城巿令人自豪的是有選擇。」
「故事是城巿給予我的」
「寫作的人都知道,故事不是坐在這裡憑空想像的,而是身旁的人和城巿給予的,我只是去領養它。」
陳慧記得,一九九六年的晴天特別多,那個夏季的天空很藍,有朋友移民。「那時我在廣播道工作,景致優美,黃昏離開時會看見藍天很美。」那是很好的日子,不同的媒體都在做回顧特輯,回望香港,回望家族的故事,包括香港的街道、地名、香港的歷史等等。「九七回歸前,有兩個廣告令人印象深刻,一個是『只要有夢想,凡事可成真』,另一個是『永遠向前,永不停步』。這令人覺得,啊,整個城巿都這麼感性,周圍都瀰漫著依依不捨的氣氛。」直至現在她仍然記得,主權移交那夜,在中環的街上碰到幾乎所有的朋友,拍紀錄片的,做傳媒的,然後在立法會看見司徒華說︰「我們今天要離開這裡,但會再回來。」
「一九九八年的直選,我們就用選票,把他們全送回議會,那年代的選票都是真的,而且是這麼用的。」她說。
回歸的第一天,她下筆寫第一個小說《拾香紀》。「1997年有一種航向未知的感覺,我很快就捕捉到,寫1974至1996,而連十香要死,我要寫的不是以後,而是寫我最懷念的這廿二年。那時,我怕以後的日子不再如此。」
去年,陳慧參加了七一遊行,回來後,心裡有一種異樣的感觸。「我記得,我們一直走,走了很久,走到天黑,還未到政府總部,然後,他們就放煙花了。這實在太魔幻,我們還在遊行,辛辛苦苦走了四小時,他們卻放煙花。」
她的腦子裡便出現了一個穿越牆壁的意象,剛開始她不大明白這意象的含意,只是寫成小說。《穿牆人》在明報世紀版連載,一共寫了十多期,直至暫停。「那故事關於一個男人,在布宜諾斯埃利斯,走出陽台,點了一支煙,拿火機,點火,鏡頭一轉,他不知自己在哪裡,咦,原來在香港,但口袋裡有阿根廷貨幣。他看到,公路路牌是藍色,手表顯示是七月一日。他走到海邊,世界很靜,呆了,見到天星碼頭,那是清拆了的天星,他朝著那方向走去。很驚訝,看看鄰人的報紙,日期是2012年7月1日,究竟發生什麼事?他見到新奇士橙廣告,文華酒店地下層仍然是咖啡廳而不是名店………其實我想寫,一個人去了一個沒有回歸的香港,八十年代發生了一點事,那個香港並沒有回歸,只慢了很多,而且沒有IFC。」
「後來回想這個小說,在地球上,香港和布宜諾斯埃利斯位處對著點,如果從香港一直穿越,穿過地球,就會在布宜諾斯埃利斯走出來。感覺上,這些年,我們好像都在穿越一些東西,但老是穿不過它,但有些事情,穿來穿去也穿不過。」寫到某一點,她終於寫不下去。「我寫不下去,因為我掌握不了香港會發生什麼事。」
相信什麼,就做什麼
當我常常聽到身邊的人說,想要移民到另一個地方,陳慧無論在書寫或言行之上,卻表現出對這城巿極深的感情。「我只是被情感牽動而容易受驚。」她說︰「這是命運,正如無論家裡有什麼問題,或離家多久的人,都要回去處理問題的癥結。」她以家來理解自己居住的城巿。
陳慧說,令她參與佔領中環的近因是朱耀明牧師,但我認為,更關鍵的是她多年來所探索的信仰。她在1997年上教會,2003年受洗,為她施洗的正是朱牧師。「他有一句話,他影響我很深︰『你信什麼就去做,這就是信仰。』信仰最核心就是這樣,坐在這裡沒有用,要走出來,要為自己負責,這是自己的生活。」
她坦這,心裡並不是沒有恐懼,只是,她早已認清恐懼的的面目,而且不介意與它為伴。「我怕朋友不陪我、怕學院不和我續約、怕寫不出作品,但當我看到恐懼,就會以行動排除害怕會發生的事。」甚至這次參與佔中,也早想過最壞後果。「有畢了業的學生問我,(如果因為佔中被起訴)為什麼你選擇不抗辯?我覺得這是遊戲規則,如果你竟然起訴,己進入了你的系統,就不要浪費大家的時間和納稅人的金錢,我去暴露給你看,你有多荒謬。人們最怕的可能是羞辱,但我很清楚自己沒有錯,錯的不是我。」
她的堅定也來自信仰︰「我最怕人沒有信仰,只信自己,因為人會變,有很多情緒,可以今天給你很多,明天不屑一顧,現時的老闆就是如此。」
「聖經有這樣的一句︰『你白白地得來,也要白白地捨去』,所謂恩典,不是說給了我們多少,而是你得到多少,就要去付出多少。」
這令她想到最低工資,「從來有新政策出現,都一定有弊處。例如男女同工同酬,現在我們覺得理所當然,但在不久以前的六十年代,並不是如此,那時候,結婚生子後不可出來工作。以前的護士長,就一定不嫁,才可做護士長。不可解僱懷孕員工,都會有人因而受了損失,但世界要向前要進步,就必會出現這階段。
老闆有發聲渠道,就吵著說,最低工資立法使他增加了多少工資,就要解僱多少人,但他們有沒有想過被他解僱的人的感受?」
給年輕人的祝福
我並沒有問她,如果佔領中環沒法取得成功會怎麼樣,倒是她說出︰「姑勿論是否成功,這是一次公民教育,讓大家知道,你的人生有一件事叫普選。選票在你手,沒有人可代你投出,這裡有一個很大的平台可以諮詢,無論這運動走向哪個方向,這是一個公民教育。我可以對年輕人說,我們這些中年人已在做著一些事,你們跟著做啦。」她認為佔領中環是一件樂觀的事,也是,他們給年輕人的一份禮物。
(原刊《明報.星期日生活》2013年5月 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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