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炎熱的清晨,我從床上起來,簡單地梳洗過,看著窗外半暗微明的天色,城巿仍在熟睡之中,便決定聽從身體深處想要衝出去不斷向前跑的衝動。那其實跟運動無關,只是掛著運動之名,便顯得合理。
打從孩提時期,我便討厭運動,那種群體的,必須穿著相同的衣服,輪流進行一致而意義不明的動作,達到相同的目的的集體練習,在學校裡,人們只會著重如何把肌肉和神經像機器那樣操練,而不會談及,應如何和身體對話,建立身體和心靈親密的關係。如果身體必須被隱藏而且是可恥的,運動就只能是一場無緣沒故的艱苦操練。
那天,我從島一直跑,以不慢也不快的速度,在身體可以承受的範圍以內,拚命想要逃出自己的界線。自從童年時期某段日子,好幾次跑得太快而摔倒,膝蓋重複受傷之後,跑步的速度便一直落後他人。
那天,我跑了起來,對於跑步的記憶,便在身上一一呈現,愈來愈急促的呼吸、肺部慢慢地急驟的疼痛、橫隔膜逐漸緊繃成了刺痛的威脅、雙腿的痠軟,不久,便停了下來,無法跑得更遠。那是夏季,濕透的身軀暴露在陽光下的感覺讓我有點措手不及,卻彷彿內裡有些什麼被清空了,所有毛孔都舒展開來。我環繞著毗鄰著島的豪華屋苑半跑半步行地完成了三個大圈,像一種必要的儀式,結束後便回到家裡。
隔天的清晨,我從夢裡醒來,又重複了一遍跑步的儀式,不久,那就成為了一種尋常的習慣。
直至某天,我開跑了後,如常,跑步的記憶又在身體上綻開,我感到煩厭了,覺得那記憶是一個沉甸甸的包袱,它阻礙了身體接受新的經驗,於是我一邊跑,一邊嘗試放鬆。那是一項實驗,此前,在運動中放鬆,於我而言根本是不可能的事。為了放鬆,我必須放下,跑步是一項競賽的觀念。「不一定要跑得很快。」我對自己說。一個人的跑步只是跟自己的身體進行一場對話,它只是要動,不必講究速度,也不必顧及迎面而來的跑步者,更不必跟他們比較姿態和耐力,要讓跑步成為,一個人的事,在過程裡找回自己的步伐。不久,呼吸便喘急起來,我嘗試接納,那不適的感覺,並在其中找到安適的所在,我放輕了整個身子,從肩脯到手肘,從腰至腿,同時,也沒有追逐任何念頭,只是聽著早上的聲音,風吹過葉子的,以及鳥的啼叫。在無人的路上,我甚至可以閉上眼睛向前跑,彷彿在睡夢中,而身子進入了設定的節奏裡。到達了公園的草坡,那是我為自己設定的休息點,可是身子並沒有休息的意欲,它一直在跑,一直在跑,我便任由,它帶我到更遠的地方。
那是跑步練習的轉捩點,我放下了對於跑步抱持了多年的觀念︰那是外向的,有競賽的意味活動,那是集體的、從上至下的操控,那是在工作間遇到工餘時玩三項鐵人的女同事的白眼︰「啊,你也會做運動嗎?」,那是不愉悅,甚至苦惱的。清掃關於跑步的,已經遠去的記憶,才能容許關於跑步的新的感受進來。既然跑步是一種不斷移動的運動,那麼,身體是流動的,記憶是流動的,生命也應該是流動的。
另一天的清晨,出門之前,我告訴自己,跑步是一種令生命從凝滯回復運行的運動,便走到外面去,準備把自己調校至另一種模式,讓身體變成一艘船,把我載到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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