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是酷熱帶來的影響,使大部分的人產生了一股不顧一切跑到街上去的衝動,但我知道那跟高溫無關。當我置身在熱鬧的馬路、地鐵站,甚至擠迫的車廂中央,必定會發現,那些滔滔不絕地吐出亂語的人,他們有的盯著面前空虛的某一點,有的帶著恨意張開了嗓門,有的誇張地展開了肢體,做出了各種難以理解的動作。他們深陷其中,在一種旁人無法感受,也難以理解的情景裡。旁人只能裝做一切如常,暗中挪開身子,讓自己盡可能遠離。
那必定不是炎熱的影響,只是瘋狂的因子有時會蠢蠢欲動,而且與過敏的體質無關,那源自毫無道理的內心。王家衛的《墮落天使》裡,少女自情人走遠了以後,便無法停止胡言自語,她的髮型模仿古烈治,因為那是他喜歡的球員,同時把一個吹氣娃娃當做熟悉的情敵,誓要擊倒她。她的痛苦和悲傷如此確鑿,那並不是失去戀人而出現的幻覺,她失去的並不是一個人,而是跟那人共同創造的現實。那個屬於他們的世界曾經如此切實地存在,給他們躲藏,與外面的世界共通而互相滋養。但那種現實跟任何別的現實一般脆弱,隨著那人的離去而撕裂。他已經找到更適合的藏身之所,而她獨自留在已經過時失效的現實裡,自己跟自己爭論,自己對自己埋怨,自己聽到自己哀求,自己憐憫自己。
我並不知道街上的人為了什麼原因而沉溺在跟自己的對話裡,甚至忘了四周人事的存在。更重要的是,當喋喋不休的話語再次圍繞著我,那不是別人,而是自己過於茂密的內心,我其實從來沒有依隨衝動奔跑到街上,只是耗上太多時間在屋裡的窗子前,因而明確地感到界線的存在,最初我禁止自己越過它,後來卻已經無法越過它。那界線漸漸變硬,成了一根粗糙的繩子,把我嚴嚴實實地綑綁起來。我們已經脫離發瘋的危險。我們已經失掉發瘋的勇氣。
(原刊《自由時報》九月六日「失去洞穴」)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11/new/sep/6/today-article4.htm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