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4日 星期一

六月的風


23年前的今天,我唸小五,在新聞上看見的北京學生絕食多天以後,發生了坦克車開進城裡,多人被殺的事。沒有人想到會有這樣的結果。那一天,無論家裡的人,或學校裡的人,都非常震驚。家人如常沉默,但那沉默很沉重。學校裡的老師紅了眼睛流了淚,早會上,平日嘻皮笑臉的副校長,一邊對我們說在北京發生了的事,一邊哭一邊抹眼淚,以致說話都走了調。班主任的中文課也不上了,她平日憂愁的臉,那天更憂愁。
她只是叮嚀我們,取出一本新的家課簿,從那天開始,把報紙上所有關於六四事件的新聞,剪下來,貼進本子裡。
「給你們的子女看,給你們的孫兒看,世世代代傳下來,要他們別忘了今天發生的事。」她堅決地說。
她大概早已料到,容易忘記幾乎是人們的共性,尤其是,對於難以接受的人性的黑暗部分。
(如果說,為什麼那時候還沒有取得兒童身份證的我,會對已經有幾個孩子的她,產生親近的感覺,或許是因為,對於發生過的,重要的事的執著。)
然後我回到家裡,便與那時候唸初中的哥哥發生爭執,我堅持要把剪報貼在家課本上,而他認為該把報紙寄到中國大陸去,告訴他們,他們居住的地方,發生了什麼事。
「而你把報紙上的消息都剪掉了。」他無奈又生氣地看著我。

2年前的今天,我到一所男校代課。據說,我所任教的班別,以攻擊性和趕走老師聞名。於是我對他們產生了一種偏見般的期盼,認為他們必定具備更獨立的思考能力,對於暴力和專制也有更深的體會。在六月四日這一天,我預備了幾段關於六四的影片,向他們講解1989年的這一天,北京發生了什麼事。

如常,課堂裡有些人圍在一起,看漫畫或玩牌,有些人睡覺,有些人出言挑釁,有些人端坐在椅子上,神情有點呆滯或憂傷。當我開始播放影片,他們漸漸把注意力集中在影片上,有人眼神裡帶著興奮,像在觀看一齣革命電影,有人神情憤怒和不忍,有人感到驚訝,有人繼續嘻笑著臉質問︰「係咪真架?真係死左咁多人咩?」
有人說︰「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這種事情不會再發生啦。」
我已經忘掉,自己對他們說了什麼,或,我說了什麼,也無法傳到他們的耳朵裡,因為在一個課室,當三十個男生一起說話,其實,誰的聲音也很難被聽見。
那一天在那個課室裡,我感到,就是這樣子,多年以後,有些人對事件選擇忘記,有些人會質疑「這是假的」,大部分的人站在中央,不忘記但也不相信。
問題在於,經歷過那一天的人,究竟已經選擇了更輕省地過活,再也不深究,還是,記得。

我只是感到,能夠站在這塊小小的仍然是自由的土地,是由不知多少人磨掉了自己的所有而換回來的結果,那些在廣場上被子彈穿過心臟的,明明是一個個原來活生生而脆弱的血肉軀體,他們的親人,仍然活在血色的陰影裡,當他們想呼喊,卻被巨大的手掌掩著嘴巴。

(我沒有告訴男生,那天在廣場上失去性命的,就是像你們這麼大的人兒)

記憶那麼沉重,你否仍然願意揹在身上。它終於會像一顆無法拔出的子彈,留在腦袋裡。
反正遺忘的好處太多,壞處只有一個,就是歷史重演。

1 則留言:

  1. 那年,我兩歲,被寄養在國內的家鄉。
    我沒有經歷,但明白要記住。
    有些事,不能忽略。謝謝!

    S

    回覆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