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26日 星期三

抽屜的風景


幾年前寫的一篇文章,為了一本後來並沒有出版的雜誌。就放在這裡吧,讓它出來散散步,呼吸新鮮的空氣,反正,一直憋在抽屜裡,恐怕會悶得生病。

曾經碰到這樣的一個老人,足踝和肚子都生了毛病,每天拖著浮腫的身體,撐著拐杖,緩慢地在客廳和睡房之間進出。大部分的時間,他靠在沙發或椅子上,抽煙,像一種活動的冥想方式,配合手勢、姿勢和呼吸。於是我們也吸進了許多他吐出的煙霧。受不了時我躲進房間。

那一次我來不及轉身離開,他逮著我問︰「你受得了這些煙味嗎?」我只能撒了個謊似地搖頭,客套地說︰「你喜歡就可以了。」
「其實我不特別喜歡抽。」他低頭看著那根抽了一半的煙說︰「但不抽煙的話,便沒事可幹。」

如果人們能活到那樣的年紀,在死亡之前的一段日子,大概就可以任意利用剩下來的時間,因為嚴苛的責任或要求已經轉移到比他們更年青的人身上。但能擁有這種餘裕的人並不是多數,首先要有稍長的壽命、健康的情況容許他們有足夠的活動能力,還有就是他們並沒有被老人院或幼小而纏人的孫兒囚禁。

(年紀還很小,我便對抽屜產生了莫大的興趣。「抽屜」當然是個具象化了的說法,某個隱藏著的間格,例如牆壁、門或床底下。準確一點地說,我深信那些無法被打開的物件,都埋著會引發人們欲望的潛能,只有打開它才能洞悉關於自己的秘密。)

那年開始,我喜歡寫小說時雙腳離開了地面的感覺。大人知道了,便對我說︰「很好。將來退休以後可當個業餘的興趣。」
我認同他們的說法,從那時開始,有空便寫,也從沒間斷地嚮往著年老的時光──再也沒有什麼人會拿藉口來煩你了,你高興做什麼都可以。少年時我便渴望暮年的到來,就像渴望著暑假。

在辦公室待了幾年之後,一個比我年長幾歲的女孩,知道了我寫小說後,懷疑地問我︰「年輕的人真的可以寫出可觀的小說嗎?」就像前述的老人,這其實並不是一個問題,而是一個引入,帶出她以下要說的話︰「我也喜歡寫,正等待著年老時,儲蓄了相當的經驗才寫。」
我便忽然明白,原來熱切地等待變老而得到閒暇的人,不只是我,但我從她臉上找到的卻不止是類同感,還陡地發現了自己──有著這種想望的人,變老以後其實並不一定能實踐欲望,大多只是說說而已,事實上,並不是老了以後便會突然擁有寫或其他能力。寫小說是一門技藝,要奉上時間和精神鍛練。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並不是所有人在孩提時期都看見過那「抽屜」,或被它吸引。生活中總有比「抽屜」更引人入勝的事物,像漂亮的皮包、鞋子、衣服、車子、金錢、婚姻、愛情、工作、地位……「抽屜」跟它們並不相悖,只是常被它們遮蓋。畢竟,「抽屜」也只是一種具象化的說法而已,它實質是什麼根本難以言說。能保有它是一種偶然的巧合,從事音樂、繪畫、文字等創作的人,便以自己所作事被分類而得以延續它,吸煙的、易服的、遊盪的、破壞的,便以自己的行為被分類而得以延續它……)

像這樣的「抽屜」,有時真令人煩惱,不知道要找一片怎樣的位置存放它。或許要找一個特定的身份,以騰出相應的空間和餘裕,例如,老人、病人、富有的人、提早退休的人、失業者……會不會找到一個有如樹木綠蔭的身份,就能把「抽屜」內的東西一件一件地抖出來?

日本藝術家藤井咲子的《Grandfather’s envelopes》中,收錄了她的祖父在死前十五年日復日地製作的信封。沒有理由,不為展示或出售,純綷因為愛這樣做就這樣做地製作各式各樣的信封,拾掇別人丟棄的紙張,挑選適合的,厚薄合宜的,剪裁、疊摺、黏貼成自己的信封,於是信封上有了圈狀、鋸齒或其他式樣的壓紋,淺淺的,不張揚。也有一個,還有著別人在紙張上留下的日程表。質樸、簡約而粗糙的封筒,一如他做信封時的狀態──不為什麼,只是不得不這樣做。

當然人生裡有這樣的一段光陰是莫大的福份,幸運一如能在睡夢中死去。




2012年9月8日 星期六

一場關於創造的運動


那夜,坐在政府總部門外,台上的人說,反對國民教育是一場因愛而開展的運動。「愛」,一個肉麻而容易被濫用的字眼,不容易出於這個城巿裡的公開發言者之口,而同時獲得認同。但確實,連續多天,廣場上人頭湧動,絡繹不絕,是因為,我們不忍,因為有著堅決要守護的人和土地,因為有著深愛的風景和氣氛,於是我們離開了舒適的家,走到烈日和暴雨下聚集,雖然那裡,並不一定會出現彩虹。

這同時是一個潘朵拉的盒子。臉書上的友人提出了很重要的問題,他們說,以往我們所受的教育,即使不是國民教育,但其「洗腦」的功效,其實也不相伯仲,歷史科有教我們關注越戰嗎?化學科呢,什麼是化學那一節跳過了因為不在會考範圍。經濟科很可能,只是鼓吹我們擁護不斷發展的經濟模式。課程本身就包含著一種價值,偏離了公平、公義和自由。

於是我想起很久以前的那天,跟他的朋友吃飯,那朋友育有兩個孩子。那天,她喜孜孜地談著,各種送孩子到心儀學校的策略,其中一項是面試前先送孩子受洗,即使他們並不是敎徒,但為了取得「宗教」一項的分數,也得趕快這樣做。當下我心裡憤怒又難過。但,我又有什麼資格批判她,或任何人?在學校渡過的那整整十九年,我不是一邊複習各科課文內容,又一邊打從心底不信任它,不願受它的薰染,只是想著趕快完成考試,可以拿起我想看的書嗎?在辦公室裡,我不是一邊像個性能良好的機器那樣處理工作,一邊在構思當晚回家要寫的小說內容嗎?若論虛偽,我們其實不相伯仲,因為誠實的人,總會受到懲罰。

如果要反思現時的教育制度給了我們什麼,除了注意它透過獎勵,從積極的層面培育了一群怎樣的人,也得注意它透過懲罰,造就了一群怎樣的人。
在我的記憶裡,中學時期的課室裡,同學多半是聰明的男女,他們多半知道,如何在制度下存活。有些人希望能成為學業優異的人,於是盡力鑽研應試技巧,有些人無心戀戰,但也不想成為叛逆的人,於是心不在焉地上課,盡快完成家課,然後利用餘下來的時間,把自己「放逐」,做各種喜歡的事,打機、發呆、畫畫、玩音樂、跟朋友聊天、到街上蹓逛、研究時裝、戀愛和發展人際關係。有些人主動摒棄課業(他們大多先被制度否定),到學校報到後,再把自己流放到別的地方。純粹地、不計較成績地從心裡喜歡並相信在學校所學的一套的人,並不多見,如果他們同時並不懂得或不理會如何取得高分數,往往會成為學校裡最痛苦和自我懷疑的一群。

教育制度給了我們什麼?我覺得,它教會了我們有禮地、得體地撒謊──內在的東西,遠不如表面功夫重要。偶爾,當我跟不相熟的友人晚飯,當他們談到,議會裡的議員,竟然扔香蕉、扔蕃茄和扔雞蛋,這種行為不但令人感到羞恥,也會教壞小孩。我心裡激動,卻同時卻找不到一種共通的語言,令他們同時去看看,這些議員看似暴力的行為,其實在無力地對抗一種更暴力的制度,我感到難以在一頓晚飯裡說明,為了建起高鐵,要拆毀一條村莊,把人們趕離自己家園的暴力;為了建起大廈,要填平農地,使農夫失去了自己的耕地的暴力;為了使城巿的面貌看來更潔淨,把露宿者從公園驅趕到天橋底,又從天橋底驅趕到更陰暗的角落,這種種更深層細緻的暴力,我不知道怎樣能說清楚,因為我們分享著的是一套非常相似的價值,在扮演學生的十多年裡,我們都是倚仗著表裡分裂,才能好好地活過來。我不知怎樣說服他們,解決深層的衝突,比維持表面的融洽更重要。

無論多麼桀驁不馴的人,多麼輕蔑教育制度的人,都難以逃過教育的影響,除非他可以免於法律的控制,除非他有能力成為一座真正的孤島,否則,從幼年至成年,一個人還是得每天花上大部分的時間待在學校裡。

有人問,為什麼以前不去反對,現在才忙不迭反對國民教育?是啊,在知道國民教育以前,我還是認為,目前的教育制度可以忍受,反正都忍受了那麼多年,直至離開,可以不再當學生。我覺得那種逆來順受,也不是全無得著,那很可能是另一種學習。然而,看過國民教育資料庫的資料後,我覺得,真的要成為更虛偽、更表裡不一的人,才能在新的制度裡安然過活。為什麼我們要無了期地接受這樣的教育呢,我想。就像水淹沒了嘴巴和鼻子,在窒息之前,不得不大聲呼喊出來。

有時候,我會想像,如果一個愁容滿面的小孩前來問我,為什麼人類要上學,我該怎樣回答他。以前,我會告訴他,因為要取得文憑,取得更多籌碼,才能在這世上討價還價,後來,我想,磨難是一種珍貴而不可或缺的訓練,但現在,我希望能告訴孩子,學習其實有著許多可能性,而學校並不是唯一的學習的場所。如果他希望,他也可以自訂學習的計劃,研究他喜歡的主題,或許到野外去,讓海、風和雲給他上地理課、讓貓、狗和昆蟲當他的老師,給他上生物課、德育課,或許,他也可以遠遠地觀察,閉上眼睛深呼吸,回到自己的內在,寫一首詩。或許,到菜巿場去,在採購食物的過程裡,上數學課。他可以找他喜歡的朋友一起學習,也可以,參加不同的研究小組。而這當然只是,其中一種可能性。我們其實可以不只是接受者,也可以是,創造的人。

別小看自己和孩子。教育的目的,不是為了令所有的人成為一個被管治者,教育的目的,是使所有的人都能妥善地管治自己。

撤回國民教育,只是此刻的訴求而已。如果通過在廣場聚集,我們能透過自己體驗,更明白身處在同一個城巿的更邊緣、更無力發聲、更被壓迫和漠視的人的處境,能跟在各個遙遠的城巿裡,那些身處不公義的制度裡,飽受各式各樣的暴力而默默忍受的人感應和連結,如果通過在廣場聚集,我們漸漸能切實地看見要給自己和孩子建設一個怎樣的環境和制度,那才是這場運動的意義。


今天,政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