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0月27日 星期四

方格

那個約定在方格裡寫文字的循環,完了。結結實實的二十次,從初夏至深秋。在艱困恍惚如同在太空漫步之時,這方格提醒我,日常生活人事的節奏,幫助我慢慢回到這裡,回到文字之間。

寬容體貼的編輯也使方格寫作順利,使我竟然找到寫方格的方法,以及熱情,覺得方格的邊界不是限制,只是如池使水有了各自的形狀。這一切都必定非常感激,並因感激而提醒自己別忘了快樂。

時間表

我不知道,那時間表掌握在誰的手裡,而我們會不會始終是,那個聽到上課的鈴聲便面容僵硬地丟掉了手中玩具的孩子。從那時開始,「時間表」的概念烙進了每個人的內裡。

二十七歲那一年,我進行牙齒矯正,他們非常驚訝。「你現在可以矯正牙齒嗎?」有一個人說。而另一些人說︰「你應該在年紀尚小時做這種事。」他們指出我違反了他們的時間表,如果我們不按著那個祕而不宣而早已被設置在每個人內在的時間表行事,例如在各個「適當的」年紀戀愛、交友、穿上各種配合年齡的衣服、找一個人結成伴侶、生育,以至旅行、工作和睡覺,將會受到層出不窮的詰問。

我想起了一個兒時遊戲,一群人圍成一個圓圈,其中一人通過密議而成為領袖,他做一個動作而所有人默默跟隨,反應最遲緩的人則要受罰。那其實不止是遊戲,也是某種規範──服從多數,否則將被孤立,而所有關於自由的寂寞和痛苦,大概就在那時候開始體驗。

有一段很長的時間,我感到自己在一個泳池裡重複遇溺。那是一個由凝固了的豬油形成的泳池,在把頭抬上來又潛下去的每個瞬間,我在想,放棄孤獨的自由,或,成為被懲戒的自己,而每一刻都有窒息的危險。

三十二歲的時候,我初次學習騎自行車,連人帶車翻倒在草堆裡之後,腿上的瘀傷過了兩星期後逐漸消褪,我想到早已遺忘了的生命之初,如何戰戰兢兢地學步的徬徨,或喜悅,並切實地感到,衰老原來並不是生理狀況,而是,一種埋在生命深處的疲憊,以及無法僭超時間表的消極憤怒。

(原刊《自由時報》十月二十五日「失去洞穴」)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11/new/oct/25/today-article3.htm

夭折

長大從來都不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
他們都是少年。那十一歲的孩子,放學途中遇上了幾個比他年長一點的人。他們毆打他,脫光他的衣服,在他的眼瞼、臉面和生殖器官上,塗上了難以清洗的油漆。而他十七歲,將要步進成年之前,在學校早會期間,從天台躍下來。那之前,他已被學校關閉了兩週,理由是他說了不尊敬老師的話。因為他被判定為思覺失調,而被迫每早服藥。

馬奎斯的短篇小說〈只是來借個電話〉看來荒謬,但我愈來愈懷疑,我們從來就活在那樣的情景之中。小說裡的瑪麗亞在下雨的午後站在馬路旁想要截停一輛車子,把她送到可以打電話的地方,因為她約了自己的丈夫,而且快要遲到。終於一輛貨車停在她跟前,答應把她送到那裡。她從來沒想到目的地是一座瘋人院。他們一口咬定在雨中披頭散髮的她是瘋子,而且試圖掙脫看守員的綑縛時情緒不穩,便斷絕她跟外界聯絡。當她親愛的丈夫趕到瘋人院去看望她,也相信她的精神已經失常。直至她對一切終於絕望,顫抖的身軀才平靜下來,神色安然,稍微過胖。

陰鬱的少年期,當我感到自己被緊栓在制度裡並且愈磨愈薄的時候,我向母親提出退學的請求,她讓我自行選擇,但同時警告:「街上的乞丐,本來都是,才華橫溢的人。」以後,我一直在猜想自己待在學校裡直至大學畢業的原因,有時候我覺得是因為缺乏冒險的勇氣,有時候是為了讓自己變得更強韌。在許多鋒利得神經快要折斷的時刻,有一部分的自我隨著崩潰的精神死去了而另一部分,因為層出不窮的規範而懂得偽裝的技巧,為了逃避標籤和懲罰而變得狡譎,也學會在強大的痛苦之前突然遲鈍無感。

那些脆弱而纖細的靈魂能夠長大成人,必須具備僥倖,才能鍛鍊得比標準更頑強──在假裝自己跟別人非常相像的同時,也讓原來的自我存活(如果原初是存在的話)。然而,在那些早已滲進日常生活並被視為合理不過的暴力之中,沒有人能肯定,自己其實是否早已死去。

(原刊《自由時報》十月十八日「失去洞穴」)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11/new/oct/18/today-article3.htm

界面

他看著在籠內蜷縮身子的妻,心裡再也無法湧起任何熱情和衝動。

自從那天清晨,他從深沉的睡眠中轉過身,發現睡在身旁的是養了三年的貓,毛茸茸的身體仍然柔軟,只是牠的體積已經跟妻相若,妻則像貓那樣弱小而且被困在籠裡,憂鬱地瞅著他,緊抿著倔強的嘴巴,從那時開始,她不願再說一句話。

反而貓興致勃勃地練習以後腿支撐身子直立,每天早晚啣著磨碎了的三文魚飯餵飼妻。他忽然發現,貓是一個超乎想像的學習者,幾天以後,牠已經坐在飯桌前妻子的位置,看著他吃晚餐,斷斷續續地哼唱他和妻子最喜歡的老歌。

他在下班時分的公車裡跟同事張說,他無法再以慣常的方式維繫家庭,張看了他一眼,彎起了詭譎的嘴角︰「這其實是你夢寐以求的事情。」另一天的午餐時間,坐在他身旁的人,便以家貓變情人的話題,開了幾個無傷大雅的玩笑。他也跟著笑了起來,似乎連他也無法拯救那個被嘲弄的自己。

午飯以後,激烈的憤怒卻使他無法專注工作,他關掉電腦,直奔到家庭福利指導會,向那個精神萎靡的當值社工,急不及待地訴說所有關於貓和妻子的事情。那個習慣被生活折騰的女人異常耐心,靜靜地聽他傾吐,直至他停下來喘息時告訴他,這是前所未有的個案,因此也不存在現成的解決方法。「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關係的變化,總是從肉眼無法辨認的小處開始。」最後,她以過來人的語氣給他忠告。

他坐上了每天乘搭的列車回家,從車窗上的反映看見自己,忽然想起妻子臉上沉默的陰霾,打從他買下那部多功能智能手機後便益發深邃。他已經無法想起,為什麼會沉溺在那屏幕給他展示的世界,但在那裡他非常平靜而無感,時間不著痕跡地過去,身體裡沉重的東西也輕省起來。

他把頭擱在窗沿,窗外的景色快速地流逝,漸漸感到,貓和妻的改變,只是一個全新的界面,只要如常地冷靜和順從,沒有什麼不可以駕馭。

(原刊《自由時報》十月十一日「失去洞穴」)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11/new/oct/11/today-article3.htm

2011年10月13日 星期四

對讀.抄書

「因為正面的考量,許多人會駛離阿尼瑪/阿尼姆斯經常的淺灘,以免擱淺。自我的防衛本能會自然與這種誘惑保持距離。小男孩看到具有強大吸引力的小女孩會跑開,便是直覺的了解到他們無法面對這項挑戰。成人有時會聰明的做出同樣的選擇,因為阿尼瑪是傳統婚姻與事業的破壞者。……
但是榮格也認為,假如個人能夠忍受情緒與激情之火,他就可以轉化。原型、集體無意識以及其力量的經驗,可以導致一個全新的意識狀態,自我在這個狀態之中,會覺得心靈和感官的物質世界一樣的真實。阿尼瑪與阿尼姆斯一旦被體驗成是超越的事物,並被認為是瑪雅後,就成為對世界全新了解的橋樑。」--《榮格心靈地圖》頁190至191


***

「每個物體都會吸引其他物體,而這股引力的大小只跟物體的質量與物體間的距離有關。牛頓的萬有引力定律說明,每一個物體都吸引著其他每一個物體,而兩個物體間的引力大小,正比於它們的質量。當物體的質量愈大,它們之間的引力就愈大。牛頓也推論這個引力會隨著兩個物體中心連線距離的平方而遞減。當兩物體距離愈遠時,它們之間的引力就愈小。」--《觀念物理II》頁81


對我來說,一本寫給高中生的物理書,其晦澀艱深,絕不下於一本哲學專著,而,在某些段落,它們同樣呈現了詩般的美。

2011年10月5日 星期三

這是假的

一年過去之後,我終於能看清楚當時的面貌,隔著一張照片的真空距離。

攝影師曾經告訴我,他把拍下來的影像,儲存在底片裡,而底片存放在一個隱密的箱子之中,經過一段的漫長的歲月以後,底片會被沖曬成照片,或不。

「直至拍照的時空完全消散,它甚至不再存在於腦子裡,就像從沒有發生過那樣,照片才會出現被觀看的意義。」他說。

去年秋天,我到美國I巿,參加一個國際寫作計畫。剛抵達的一個多星期,我難以自制地惴惴不安。不知道是因為留在身體裡的時差,還是把自己暴露在一個陌生的語境裡,我感到房間內的牆壁形同虛設,因為住在同一幢酒店裡的三十多個作家的影子和氛圍彷彿總在我附近,以至集體活動開始之前,我為自己化妝的手總在不住顫抖。

我忍不住走到外面,那裡有一條延伸到遠處的河流,我沿著水經過的地方慢慢踱步,松鼠和啄木鳥就在身旁,牠們互不干擾,我突然感到,自己置身在一張照片中。「這也終將過去。」我想。
以後的日子,我便以「這是假的」方式過活︰毫不妥協地拒絕不喜歡的邀約和不合理的事情,盡量實話實說,但有時撒謊,盡情地笑或把臉拉下來,跟各個交情太淺的人深入地交談、爭論或吵架、擁抱、親吻、狠狠地喜歡對方直至某一方不能忍受而走遠,同時不介意被討厭或流露厭惡。
旅程快要結束的時候,作家們依依不捨地說︰「但願能留在這裡更久。」工作人員卻饒有深意地回答︰「你們總得回到現實裡。」

當我回到自己的城巿後,卻不知道如何向那些路經這城巿而要求見面的作家解釋,不回覆電郵或婉拒邀約並不是因為善忘或冷漠,而是沒法處理因照片而產生的錯亂──我應該拿出哪一個自己來與他們相聚?或,如何能跟一些從照片走出來的人握手或會面?

或許我只能如此徹底地理解一幀照片,把生命某個階段視做照片而切實地停留在那裡。

(原刊《自由時報》十月四日「失去洞穴)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11/new/oct/4/today-article3.htm

循環

三十歲生辰以後,她體悟了各種源源不絕的痛楚。

就像是命定的事情,每隔一段日子,內部被撕裂般的疼痛便從她的下腹開始,逐漸蔓延至大腿,以至侵占了整個身體,使她無法挪動手腳,思緒凝滯,只有感覺異常敏銳,像被放置在無數尖削的刀片之間。

但她清楚知道,那並不是她獨有的苦,大部分的女子,都在經歷相近的循環,似乎每一個人都在咬著牙齒默默地忍受。她知道自己並沒有叫喊的權利,由此,她常常感到,非常接近死,但死同時是一個不可即的彼岸。

例如那一次,她在辦公室裡,坐著坐著便感到不對勁,像有蛆蟲嚼咬著她的子宮、神經和附近脆弱的組織,蛆蟲的數量愈來愈多,她全身冒出了冷汗,癱軟在桌子上。回到家裡,她看見母親木然的臉,她只希望她會給她一個暖水袋,舒緩磨人的不適感,可是電話響起來,那是她哥哥從遠方打來的長途電話,母親便沉浸在跟兒子的對話裡,忘卻了她的存在。她倒在床上,以為呼吸即將中斷,可她仍清晰地覺知身體的存在,她被牽引著,重新穿越那些她自以為早已遺忘,或不屑一顧的時刻──情人的漠視,夥伴的排拒,各種無法解決的難過,被誣衊卻不懂反駁,辦公室裡緊閉的窗戶,鄰座男同事色情的挖苦,她忽略了自己的身體和感受的漫長歲月……當劇烈的痛苦緩和的時候,常常都是漆黑的夜,把她溫暖地包圍著。

她其實知道,人們對於痛避而不談,因為這是關於忍耐的訓練,唯有如此,才能孕育出新的生命。她跟許多女子一樣,從沒有生養任何孩子,但那痛苦漸漸跟她不可分割,終於成了彼此的一部分,同樣偏執、憤怒而充滿力量。那循環暫時停歇的清晨,她坐在床上,盡力伸展四肢,感到一個嶄新的自己,剛剛從自己的肚皮上那看不見的創口破出。痛苦不息地循環有如新陳代謝,她感到自己一點一點地改變。在和煦的陽光下,她看見自己的皮膚,非常蒼白,同時充滿生機。

(原刊《自由時報》九月二十七日「失去洞穴」)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11/new/sep/27/today-article3.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