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2月14日 星期三

“Sometimes you have to do something unforgivable just to being to go on living”










在《榮格自傳》中,他提及那段生命瘀塞的時期,就在妻子死去,又跟佛洛伊德決裂之後,突然,他感到茫茫無方向。

他每天去拾石頭、做模型、畫曼陀羅,做各種看似毫不相干但直達內心的事情。直至一位女病患寫信告訴他,他畫的曼陀羅,是一幅幅藝術品。他激烈反對這樣的說法,但同時,他靜觀自我內在的對話,他想到,有一個聲音會一直跟隨他,如果他輕信自己所畫的是藝術作品,而且朝著這路向發展,終有一天那聲音會反問他︰「你以為這樣的畫就是藝術嗎?它根本一無是處。」他說︰這樣的聲音足以毀掉一個人。

而我從沒洞悉,這樣的聲音的破壞力,我可以感到它在我之中,活了很長的時間,它也在我認識的大部分的人之中,人們互相詆譭和傷害,但因此而死去的人非常少,大部分的人都只剩下一點點。只有一點點地活著。



適用於現代人當前的原型就是,分裂。榮格說。

吹汽球 1

我對自己說,要善待自己,起碼,在糟透的時刻,面對不友善的對待,或窘迫的場合,要把自己帶走,以及,請別人以自己喜歡的名字稱呼自己。但,在印象中,我好像一次也沒有有成功做到。
這是挫敗的體驗。

嘔吐

晚上,睡不去,晨起,抑鬱。起來,寫一封信,打一個電話,喝了一杯熱奶,做了一半瑜伽,便走到陰暗的地方,吐了,唏哩嘩啦地,翻倒了喉嚨和胃部,像抽掉一整個人地吐出來。

(上一次嘔吐是去年在愛荷華的冬天。我一直在想,嘔吐是為了什麼)

把坐廁抹乾淨,清潔了嘴巴,轉過頭去,貓已經站在門外,張大了圓眼,看看我的臉,再看看坐廁,耳朵向後聳了聳。平常我們並不親近,她有自己的世界,但那一次,我突然氣速無法呼吸的時候,吐嘔的時候,她也靜靜地站在一旁,瞪著眼睛,煞有介事地看著我。

(動物會習慣生死吧,她會不會只是期待一場死亡或意外的上演?但我寧靜相信,那是出於對同屋的關顧。)

於是我決定,再也不見另一個她。這決定如此熟悉,好像已作出過無數次,接近一種行為模式,關於斷絕的快樂,便增加了日積月累的負擔。

2011年12月6日 星期二

只是去買兩件豆腐

餓了,到街上去買做菜的材料。

已經有一段時間,買菜都走遠一點去街巿,為了避免,到大型超巿成為日常生活一部分,變相助長剝削他人和自己。進入了濕滑的街巿後,走到賣豆腐的檔子,那裡有一個友善的看檔小姐,她對我說︰「後天,當你再來的時候,這一整列攤檔將會面目全非。」她說︰「加租三萬多,我們這裡佔了兩個鋪位,合共七萬多,老闆決定不再賣豆腐。」

(豆腐兩件才五元,要賣多少才是七萬?)

「你們會搬到哪裡去?」

「我不知道。」她的眼睛看了別處︰「老闆可能會把檔子外判給別的人。不過呢,以後,如果你要買豆腐,這一整個街巿,就只有兩檔。」她指了指另一個角落︰「而他們都屬於同一個老闆,即是,獨巿了,再沒有競爭,加了的舖租,就會轉嫁到你們身上去,他們賣什麼價錢都可以。」
我沒有說話。我來這個街巿,只是很短的一段時間,好不容易找到熟悉的檔子,以合理的價錢買到新鮮安全的食物,看見令人安心的臉容(是的,販賣者給人的感覺,也會影響我購買的經驗,間接也會影響我做出來的菜,我這樣相信)。

「唉,我已習慣了跟你買豆腐。」我說。

她笑了︰「有些客人說,他們不介意貴一點,如果那些販子態度良好,不過……他們說只好不再吃豆腐了。」

這時候有別的客人,我跟她道別就轉身離開,感到那街巿的路非常狹窄,而到處都是太黑的烏鴉。

這裡改變得太快,幾個月前,我常常去買便宜味美鮮榨果汁的店子(那裡有親切的老闆和店員),靜悄悄地結業了;信任的中醫離開了中藥房;豆腐小姐和豆腐也消失了……

我以為霸權在超巿,就走到街巿去,但霸權其實是一種念頭,像細菌那樣慢慢擴散到不同的地方去。我們可以怎樣呢,我一邊走一邊想,只有更溫柔吧,但,世界不會因為有更多溫柔的人而改變,它可能永遠也不會是我們的,溫柔就是連這一點也包容吧。

我愈來愈不喜歡到街上去,寧願在家裡寫字,和貓兒相對。

2011年11月22日 星期二

畫貓




趁著還沒有忘記,畫下他們的臉容。

2011年10月27日 星期四

方格

那個約定在方格裡寫文字的循環,完了。結結實實的二十次,從初夏至深秋。在艱困恍惚如同在太空漫步之時,這方格提醒我,日常生活人事的節奏,幫助我慢慢回到這裡,回到文字之間。

寬容體貼的編輯也使方格寫作順利,使我竟然找到寫方格的方法,以及熱情,覺得方格的邊界不是限制,只是如池使水有了各自的形狀。這一切都必定非常感激,並因感激而提醒自己別忘了快樂。

時間表

我不知道,那時間表掌握在誰的手裡,而我們會不會始終是,那個聽到上課的鈴聲便面容僵硬地丟掉了手中玩具的孩子。從那時開始,「時間表」的概念烙進了每個人的內裡。

二十七歲那一年,我進行牙齒矯正,他們非常驚訝。「你現在可以矯正牙齒嗎?」有一個人說。而另一些人說︰「你應該在年紀尚小時做這種事。」他們指出我違反了他們的時間表,如果我們不按著那個祕而不宣而早已被設置在每個人內在的時間表行事,例如在各個「適當的」年紀戀愛、交友、穿上各種配合年齡的衣服、找一個人結成伴侶、生育,以至旅行、工作和睡覺,將會受到層出不窮的詰問。

我想起了一個兒時遊戲,一群人圍成一個圓圈,其中一人通過密議而成為領袖,他做一個動作而所有人默默跟隨,反應最遲緩的人則要受罰。那其實不止是遊戲,也是某種規範──服從多數,否則將被孤立,而所有關於自由的寂寞和痛苦,大概就在那時候開始體驗。

有一段很長的時間,我感到自己在一個泳池裡重複遇溺。那是一個由凝固了的豬油形成的泳池,在把頭抬上來又潛下去的每個瞬間,我在想,放棄孤獨的自由,或,成為被懲戒的自己,而每一刻都有窒息的危險。

三十二歲的時候,我初次學習騎自行車,連人帶車翻倒在草堆裡之後,腿上的瘀傷過了兩星期後逐漸消褪,我想到早已遺忘了的生命之初,如何戰戰兢兢地學步的徬徨,或喜悅,並切實地感到,衰老原來並不是生理狀況,而是,一種埋在生命深處的疲憊,以及無法僭超時間表的消極憤怒。

(原刊《自由時報》十月二十五日「失去洞穴」)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11/new/oct/25/today-article3.htm

夭折

長大從來都不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
他們都是少年。那十一歲的孩子,放學途中遇上了幾個比他年長一點的人。他們毆打他,脫光他的衣服,在他的眼瞼、臉面和生殖器官上,塗上了難以清洗的油漆。而他十七歲,將要步進成年之前,在學校早會期間,從天台躍下來。那之前,他已被學校關閉了兩週,理由是他說了不尊敬老師的話。因為他被判定為思覺失調,而被迫每早服藥。

馬奎斯的短篇小說〈只是來借個電話〉看來荒謬,但我愈來愈懷疑,我們從來就活在那樣的情景之中。小說裡的瑪麗亞在下雨的午後站在馬路旁想要截停一輛車子,把她送到可以打電話的地方,因為她約了自己的丈夫,而且快要遲到。終於一輛貨車停在她跟前,答應把她送到那裡。她從來沒想到目的地是一座瘋人院。他們一口咬定在雨中披頭散髮的她是瘋子,而且試圖掙脫看守員的綑縛時情緒不穩,便斷絕她跟外界聯絡。當她親愛的丈夫趕到瘋人院去看望她,也相信她的精神已經失常。直至她對一切終於絕望,顫抖的身軀才平靜下來,神色安然,稍微過胖。

陰鬱的少年期,當我感到自己被緊栓在制度裡並且愈磨愈薄的時候,我向母親提出退學的請求,她讓我自行選擇,但同時警告:「街上的乞丐,本來都是,才華橫溢的人。」以後,我一直在猜想自己待在學校裡直至大學畢業的原因,有時候我覺得是因為缺乏冒險的勇氣,有時候是為了讓自己變得更強韌。在許多鋒利得神經快要折斷的時刻,有一部分的自我隨著崩潰的精神死去了而另一部分,因為層出不窮的規範而懂得偽裝的技巧,為了逃避標籤和懲罰而變得狡譎,也學會在強大的痛苦之前突然遲鈍無感。

那些脆弱而纖細的靈魂能夠長大成人,必須具備僥倖,才能鍛鍊得比標準更頑強──在假裝自己跟別人非常相像的同時,也讓原來的自我存活(如果原初是存在的話)。然而,在那些早已滲進日常生活並被視為合理不過的暴力之中,沒有人能肯定,自己其實是否早已死去。

(原刊《自由時報》十月十八日「失去洞穴」)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11/new/oct/18/today-article3.htm

界面

他看著在籠內蜷縮身子的妻,心裡再也無法湧起任何熱情和衝動。

自從那天清晨,他從深沉的睡眠中轉過身,發現睡在身旁的是養了三年的貓,毛茸茸的身體仍然柔軟,只是牠的體積已經跟妻相若,妻則像貓那樣弱小而且被困在籠裡,憂鬱地瞅著他,緊抿著倔強的嘴巴,從那時開始,她不願再說一句話。

反而貓興致勃勃地練習以後腿支撐身子直立,每天早晚啣著磨碎了的三文魚飯餵飼妻。他忽然發現,貓是一個超乎想像的學習者,幾天以後,牠已經坐在飯桌前妻子的位置,看著他吃晚餐,斷斷續續地哼唱他和妻子最喜歡的老歌。

他在下班時分的公車裡跟同事張說,他無法再以慣常的方式維繫家庭,張看了他一眼,彎起了詭譎的嘴角︰「這其實是你夢寐以求的事情。」另一天的午餐時間,坐在他身旁的人,便以家貓變情人的話題,開了幾個無傷大雅的玩笑。他也跟著笑了起來,似乎連他也無法拯救那個被嘲弄的自己。

午飯以後,激烈的憤怒卻使他無法專注工作,他關掉電腦,直奔到家庭福利指導會,向那個精神萎靡的當值社工,急不及待地訴說所有關於貓和妻子的事情。那個習慣被生活折騰的女人異常耐心,靜靜地聽他傾吐,直至他停下來喘息時告訴他,這是前所未有的個案,因此也不存在現成的解決方法。「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關係的變化,總是從肉眼無法辨認的小處開始。」最後,她以過來人的語氣給他忠告。

他坐上了每天乘搭的列車回家,從車窗上的反映看見自己,忽然想起妻子臉上沉默的陰霾,打從他買下那部多功能智能手機後便益發深邃。他已經無法想起,為什麼會沉溺在那屏幕給他展示的世界,但在那裡他非常平靜而無感,時間不著痕跡地過去,身體裡沉重的東西也輕省起來。

他把頭擱在窗沿,窗外的景色快速地流逝,漸漸感到,貓和妻的改變,只是一個全新的界面,只要如常地冷靜和順從,沒有什麼不可以駕馭。

(原刊《自由時報》十月十一日「失去洞穴」)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11/new/oct/11/today-article3.htm

2011年10月13日 星期四

對讀.抄書

「因為正面的考量,許多人會駛離阿尼瑪/阿尼姆斯經常的淺灘,以免擱淺。自我的防衛本能會自然與這種誘惑保持距離。小男孩看到具有強大吸引力的小女孩會跑開,便是直覺的了解到他們無法面對這項挑戰。成人有時會聰明的做出同樣的選擇,因為阿尼瑪是傳統婚姻與事業的破壞者。……
但是榮格也認為,假如個人能夠忍受情緒與激情之火,他就可以轉化。原型、集體無意識以及其力量的經驗,可以導致一個全新的意識狀態,自我在這個狀態之中,會覺得心靈和感官的物質世界一樣的真實。阿尼瑪與阿尼姆斯一旦被體驗成是超越的事物,並被認為是瑪雅後,就成為對世界全新了解的橋樑。」--《榮格心靈地圖》頁190至191


***

「每個物體都會吸引其他物體,而這股引力的大小只跟物體的質量與物體間的距離有關。牛頓的萬有引力定律說明,每一個物體都吸引著其他每一個物體,而兩個物體間的引力大小,正比於它們的質量。當物體的質量愈大,它們之間的引力就愈大。牛頓也推論這個引力會隨著兩個物體中心連線距離的平方而遞減。當兩物體距離愈遠時,它們之間的引力就愈小。」--《觀念物理II》頁81


對我來說,一本寫給高中生的物理書,其晦澀艱深,絕不下於一本哲學專著,而,在某些段落,它們同樣呈現了詩般的美。

2011年10月5日 星期三

這是假的

一年過去之後,我終於能看清楚當時的面貌,隔著一張照片的真空距離。

攝影師曾經告訴我,他把拍下來的影像,儲存在底片裡,而底片存放在一個隱密的箱子之中,經過一段的漫長的歲月以後,底片會被沖曬成照片,或不。

「直至拍照的時空完全消散,它甚至不再存在於腦子裡,就像從沒有發生過那樣,照片才會出現被觀看的意義。」他說。

去年秋天,我到美國I巿,參加一個國際寫作計畫。剛抵達的一個多星期,我難以自制地惴惴不安。不知道是因為留在身體裡的時差,還是把自己暴露在一個陌生的語境裡,我感到房間內的牆壁形同虛設,因為住在同一幢酒店裡的三十多個作家的影子和氛圍彷彿總在我附近,以至集體活動開始之前,我為自己化妝的手總在不住顫抖。

我忍不住走到外面,那裡有一條延伸到遠處的河流,我沿著水經過的地方慢慢踱步,松鼠和啄木鳥就在身旁,牠們互不干擾,我突然感到,自己置身在一張照片中。「這也終將過去。」我想。
以後的日子,我便以「這是假的」方式過活︰毫不妥協地拒絕不喜歡的邀約和不合理的事情,盡量實話實說,但有時撒謊,盡情地笑或把臉拉下來,跟各個交情太淺的人深入地交談、爭論或吵架、擁抱、親吻、狠狠地喜歡對方直至某一方不能忍受而走遠,同時不介意被討厭或流露厭惡。
旅程快要結束的時候,作家們依依不捨地說︰「但願能留在這裡更久。」工作人員卻饒有深意地回答︰「你們總得回到現實裡。」

當我回到自己的城巿後,卻不知道如何向那些路經這城巿而要求見面的作家解釋,不回覆電郵或婉拒邀約並不是因為善忘或冷漠,而是沒法處理因照片而產生的錯亂──我應該拿出哪一個自己來與他們相聚?或,如何能跟一些從照片走出來的人握手或會面?

或許我只能如此徹底地理解一幀照片,把生命某個階段視做照片而切實地停留在那裡。

(原刊《自由時報》十月四日「失去洞穴)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11/new/oct/4/today-article3.htm

循環

三十歲生辰以後,她體悟了各種源源不絕的痛楚。

就像是命定的事情,每隔一段日子,內部被撕裂般的疼痛便從她的下腹開始,逐漸蔓延至大腿,以至侵占了整個身體,使她無法挪動手腳,思緒凝滯,只有感覺異常敏銳,像被放置在無數尖削的刀片之間。

但她清楚知道,那並不是她獨有的苦,大部分的女子,都在經歷相近的循環,似乎每一個人都在咬著牙齒默默地忍受。她知道自己並沒有叫喊的權利,由此,她常常感到,非常接近死,但死同時是一個不可即的彼岸。

例如那一次,她在辦公室裡,坐著坐著便感到不對勁,像有蛆蟲嚼咬著她的子宮、神經和附近脆弱的組織,蛆蟲的數量愈來愈多,她全身冒出了冷汗,癱軟在桌子上。回到家裡,她看見母親木然的臉,她只希望她會給她一個暖水袋,舒緩磨人的不適感,可是電話響起來,那是她哥哥從遠方打來的長途電話,母親便沉浸在跟兒子的對話裡,忘卻了她的存在。她倒在床上,以為呼吸即將中斷,可她仍清晰地覺知身體的存在,她被牽引著,重新穿越那些她自以為早已遺忘,或不屑一顧的時刻──情人的漠視,夥伴的排拒,各種無法解決的難過,被誣衊卻不懂反駁,辦公室裡緊閉的窗戶,鄰座男同事色情的挖苦,她忽略了自己的身體和感受的漫長歲月……當劇烈的痛苦緩和的時候,常常都是漆黑的夜,把她溫暖地包圍著。

她其實知道,人們對於痛避而不談,因為這是關於忍耐的訓練,唯有如此,才能孕育出新的生命。她跟許多女子一樣,從沒有生養任何孩子,但那痛苦漸漸跟她不可分割,終於成了彼此的一部分,同樣偏執、憤怒而充滿力量。那循環暫時停歇的清晨,她坐在床上,盡力伸展四肢,感到一個嶄新的自己,剛剛從自己的肚皮上那看不見的創口破出。痛苦不息地循環有如新陳代謝,她感到自己一點一點地改變。在和煦的陽光下,她看見自己的皮膚,非常蒼白,同時充滿生機。

(原刊《自由時報》九月二十七日「失去洞穴」)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11/new/sep/27/today-article3.htm

2011年9月24日 星期六

一葉



在那個城巿,心裡的傷口,痛得無法忍受時撿了地上的一片葉,放在本子裡,頁和頁之間。很久以後,再打開本子,寫,看見葉,就讓它停留在原來的位置。用傷口飼養它。它繼續生長,在紙張和文字之間。

2011年9月23日 星期五

等待

她心裡其實從沒有怨懟。雖然,她一直以帶著恨意的行為抗拒他:回絕他的邀約、掛斷他的電話、禁止子女跟他見面、在他苦苦哀求的時候關上了門。沒有人能明白,她只是不想破壞完美的等待。

那些等待他的下午,她終於愛上了烹飪,而且廚藝益發精湛,甚至勝過了他。她以他教導的方法,煮了一鍋栗子雞。那是她最愛吃的東西,她的嘴巴和胃,時常需要那樣的食物。他答應為她做菜,但每個深夜回家的時候,卻告訴她,白天已經為客人泡製太多傷盡腦筋的菜式,下班後便厭惡接觸廚具。

她跟他約定了一起到海灘去,就在他唯一一天難得的假期。她自清晨起來,愉快地一邊哼歌一邊製作三明治。只是太陽出現,自猛烈轉為陰沉,以至完全消失以後,他仍然沒有回家。她終於明白,他必定在某個大型賭場內無法提起勁拔起自己的身子離開。即使如此,她仍然認為那天的天空藍得發亮,陽光像潮水湧進自己的房子,那是因等待而變得生機勃發的一天,她的心情就像晾曬中的衣服那麼輕省,直至鍋子裡傳出雞肉的甜香,她睡去了而且做了一個關於海灘的夢,他卻突然拖著布滿煙酒和嘔吐物氣味的身軀回家,把她從雞肉的香氣裡強拉出來。

她決定把他排除在自己的生活範圍以外。她的朋友都以憐憫的眼神看著她,說她是個被酗酒的丈夫忽略的女人,但他們看不見她在廚房裡甜蜜的微笑。

當鍋子裡的食物經過各種方式調味和烹煮以後,一室氤氳著芳香,她便閉上眼睛,深深地吸吮,那如同她被他擁在懷裡,或她把鼻子擱在他後頸上的味道。再也沒有任何人,包括他,能夠中斷她的快樂,她已經到達了目的地,同時永遠置身在戀愛的過程之中。

(原刊《自由時報》九月二十日「失去洞穴」)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11/new/sep/20/today-article4.htm

2011年9月20日 星期二

約束--抄書

「一般來說,感情束縛對人類是重要的;但是,這種束縛包含某些投射,重要的是抽出這些投射,達到自己,保有客觀。感情關係就是慾望的關係,沾染了強迫與約束,是對另一個人的某種期望,我們因此不能自由。客觀地認識藏匿在感情關係的吸引力,似乎是最終的私密,只有透過客觀的認識才能達到可能的真正合體。」--《榮格自傳︰回憶.夢.省思》

2011年9月18日 星期日

狡兔

有說,狡兔有三洞。我要扮演狡兔。

2011年9月15日 星期四

馴服

鳥感到一種被填滿的需要,像某種症狀,持續了整個潮濕的雨季。她開動了抽濕機、吃大量薏仁,又在跑步機上進行重複的運動,但缺口還是像毛衣上的破洞,給愈扯愈大,漸漸成了一棵吃人的植物,把她整個地吞沒。

終於她傳出了幾則短訊,給那些曾經使她痛不欲生的人,她確信,那些人不曾忘掉她。令她感激的是,他們全都來了,一個接著一個,進入了她的房子。由於時間的差異,他們並不知道彼此的存在,都以為自己是那天唯一待在她房間內的人。他們輪流跟她玩拼字遊戲、喝酒、看著她流淚、聽一首老歌,最後一個人,進入了她溫熱的身體。他們不約而同地發現,那天的她散發著一種有別於尋常的熱情,使他們感到迷惑而不知所措。

逼切地感到要被充塞的,不只是鳥,還有花、皮和衣。花長期把注意力集中在股巿的波幅和買賣的差額上;皮沉迷在各式各樣的跟那想像中的缺口形態相近的皮包上,百貨公司減價期間,她和許多穿高跟鞋的女人站在貨架前翻找手袋,機械性的,不帶任何感情;而衣則在超級巿場和廚房之間來回進出,耗掉了所有的假期和週末,研究該以哪一種食材和烹調方法,馴服自己身上那個時常虛空的胃。

她們有時在山上的餐廳約會,喝蔬菜湯、打量對方的神情、皮膚的狀況或商討把哪一種顏色的化妝品塗在臉上才會減低早上醒來時的憂懼。對於她們來說,另外的三個人都有著難以言明的壞習慣,而箇中的底蘊不但無人知曉也不能揭破,那是禁忌。偶爾,她們取笑對方或被取笑,各種強烈而莫名其妙的恨意便會在各人的心裡淌過,那也是禁忌。但她們都清楚地知道,除了對方以外,再也沒有可以全然信賴的人,於是她們只能坐在那裡,任由恨意像荊棘在她們身上肆意地攀纏,把她們親密地綑在一起。

(原刊《自由時報》九月十三日「失去洞穴」)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11/new/sep/13/today-article3.htm

2011年9月7日 星期三

死物

當那些物件再次出現在她眼前時,它們已是屬於另一個人的東西。那些未及取回的帽子和拖鞋,全都掛在另一個人身上,成為了與她無關的親密的存在。她告訴自己,那只是物件而已,沒有生命的物件。可是很久以後,物件的影像還是刺痛著她。她已經無法後悔,把太多的自己遺留在屋子裡而來不及取回。
她覺得,終止痛楚的唯一方法就是把自己變成死物,只有死物才不會被痛苦纏繞。

2011年9月6日 星期二

界線

彷彿是酷熱帶來的影響,使大部分的人產生了一股不顧一切跑到街上去的衝動,但我知道那跟高溫無關。當我置身在熱鬧的馬路、地鐵站,甚至擠迫的車廂中央,必定會發現,那些滔滔不絕地吐出亂語的人,他們有的盯著面前空虛的某一點,有的帶著恨意張開了嗓門,有的誇張地展開了肢體,做出了各種難以理解的動作。他們深陷其中,在一種旁人無法感受,也難以理解的情景裡。旁人只能裝做一切如常,暗中挪開身子,讓自己盡可能遠離。

那必定不是炎熱的影響,只是瘋狂的因子有時會蠢蠢欲動,而且與過敏的體質無關,那源自毫無道理的內心。王家衛的《墮落天使》裡,少女自情人走遠了以後,便無法停止胡言自語,她的髮型模仿古烈治,因為那是他喜歡的球員,同時把一個吹氣娃娃當做熟悉的情敵,誓要擊倒她。她的痛苦和悲傷如此確鑿,那並不是失去戀人而出現的幻覺,她失去的並不是一個人,而是跟那人共同創造的現實。那個屬於他們的世界曾經如此切實地存在,給他們躲藏,與外面的世界共通而互相滋養。但那種現實跟任何別的現實一般脆弱,隨著那人的離去而撕裂。他已經找到更適合的藏身之所,而她獨自留在已經過時失效的現實裡,自己跟自己爭論,自己對自己埋怨,自己聽到自己哀求,自己憐憫自己。

我並不知道街上的人為了什麼原因而沉溺在跟自己的對話裡,甚至忘了四周人事的存在。更重要的是,當喋喋不休的話語再次圍繞著我,那不是別人,而是自己過於茂密的內心,我其實從來沒有依隨衝動奔跑到街上,只是耗上太多時間在屋裡的窗子前,因而明確地感到界線的存在,最初我禁止自己越過它,後來卻已經無法越過它。那界線漸漸變硬,成了一根粗糙的繩子,把我嚴嚴實實地綑綁起來。我們已經脫離發瘋的危險。我們已經失掉發瘋的勇氣。

(原刊《自由時報》九月六日「失去洞穴」)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11/new/sep/6/today-article4.htm

包裹

有時候,我會溜到商場裡的店子,探望那些本來昂貴卻因為減價而變得可親的衣服。當城巿裡單位的租金和售價節節上升時,商店減價的頻率便愈來愈高──那些即將過時的衣服不斷貶值,商店的負責人必定再也不願負擔這一批霸占空間的貨品。在店子裡,除了一批凌亂不堪的新裝,便是埋首專注地掘挖的顧客。

實在,我不知道,他們窩在那裡的原因,是不是跟我一樣──無法擁有自己的房子。唯一能肯定的是,在我居住的城巿裡,大部分的人,即使窮盡畢生的積蓄,也無法購買一幢房子,甚至,難以租住一個寬敞的居所。因此,除了挑選衣服,我們別無出路。如果無法把自己安置在理想的屋子,起碼,可以把身體放進華美的衣服裡,如果沒有得體的外衣,起碼,可以把靈魂安歇在愜意的軀殼裡,如果肌肉皮膚也失控地鬆弛敗壞,那是我不敢想像的生存狀況。

我寄居在一所不屬於自己的房子,窗外是一片綠色的山巒。那些穿著保安制服的人,分布在屋苑的各個入口,嚴格看守著,禮貌地叮囑住客拍卡,訪客登記,或阻截外來者。屋苑剛剛落成不久,許多年輕的夫婦帶著嬰兒遷進來,還有他們的貓或狗。十年過去後,嬰兒成了年輕人,管理者卻在商討,如何解決屋苑內童黨為患的問題,他們處理那聚集在路邊的少年,就像清洗狗集的排泄物,或驅趕露宿者。按照舒適居所的準則,管理員把一切看來危險和骯髒的人和事物移除,並且在屋苑範圍栽種品種繁多的花草,又建起了噴水池。理想家居的意思,就是讓人能用某種示範單位的空氣,把自己緊緊地包裹起來,像一隻白色的繭。最後,或許我們就變成了自己的房子,而我們,其實誰都沒有太多選擇。

有時候,我想大聲地告訴任何一個人,衣服是我們最後一道防線,免於丟失自我。可是我知道,這並不是任何人會關心的問題。

(原刊《自由時報》八月三十日「失去洞穴」)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11/new/aug/30/today-article4.htm

2011年9月4日 星期日

我們的對話仍然珍貴,仍然會被,不時翻閱,只是我要把它們一一埋葬。假想我們已變成了屍體。

--《一本還沒有寫出來的書》

2011年8月24日 星期三

禁犬

讀到中國江門巿下令全巿禁狗的新聞時,我想起了多年前哥哥語重深長的話︰「如果你喜歡動物,永遠不要飼養牠們。」那時候,我們正在一起收看電視上的動物紀錄片,他十二歲,我七歲。

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揣摩那句話的含意,最初,我以為那是因為狹隘的居所限制了牠們的自由,使牠們再也無法在廣闊的原野上奔跑,後來我以為,因為我們要是共同生活,便會慢慢發現彼此殘酷的本性。

幾年前,在台北雙連站和中山站之間的地下書街淘到一本由德國作家Bernd Brunner撰寫的《熊的故事──迷思、夢境與真實》,我沉迷在那些關於熊的疑幻似真的傳說和案例中︰在18世紀,那些沒有孩子的夫婦,把小熊豢養在家裡,當做自己的嬰孩;那個男人每個深夜脫去人的衣服,跑到樹林裡,直至被妻子發現了而沒收了他的衣服後,他變成了真正的熊;那頭稀有而性情溫和的熊,被獵人把子彈射進牠身體裡時,牠甚至不吭一聲。那本書像一頭被遺棄的動物,在書堆裡滿布灰塵。

我們是在什麼時候喪失了理解他人的能力?從異地跑到這裡當傭人的女子、收入微薄而不得不住在僭建鐵皮屋裡的人、流浪漢,我們首先被教育避免成為他們,然後假裝看不見他們。會不會就是從大部分的屋苑,禁止飼養狗隻開始?直至牠們被驅趕到街上去,被車子輾過、餓死,或遇上了虐待動物的人。

成年後,我和哥哥偶爾在吃晚飯時一起看電視,那時候,飲食節目正在播映,當幾個主持人參觀食物製作的過程,笑著捕捉一隻明知死之將至而驚慌絕望的雞,讚歎一頭未滿月的嬰兒豬肉質如何鮮嫩,討論魚兒和蝦應該在牠們還有氣息時拋進沸水或油鑊裡烹煮,我們便會交換一個眼神,不說話,同時失掉所有食欲。

因此我感到害怕,並不是因為在不遠的地方,政府下令在某天開始,殺掉城巿裡出現的所有狗隻,而是我清楚知道,不久以後,自己便會忘掉這宗新聞,就像我早已忘記了,曾經吃過多少動物屍體。

原刊《自由時報》八月二十三日「失去洞穴」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11/new/aug/23/today-article2.htm

2011年8月16日 星期二

書與人︰ 更危險地寫小說 - 董啟章談「V城系列」

那是一個炎熱的午後,董啟章背著的黑色布袋上,有一個紅蘋果圖案。

「『不是蘋果』?」

「一本雜誌因為椎名林檎而贈送的紀念品。」他說。

如果「不是蘋果」是自《體育時期》起,不斷出現在董的長篇小說中的人物代表,「V城」則是他在更早期的中短篇作品中,開始經常使用的城巿代號。

那天,董在香港書展的新書座談會剛剛結束,十多年前曾經在港台兩地出版的《Catalog》和《地圖集》,正式重新推出。《Catalog》更名為《夢華錄》,跟《地圖集》以及另外兩本稍後才出版的《繁華錄》和《博物誌》合成「V城系列」。

太容易的事讓人不安

《夢華錄》中,包含了99個以1998年間最流行的物件為主題的短篇小說,與董近年致力創作的長篇作品相比,久違了的除了短小的篇幅,後來再也沒有出現過的還有其中輕盈、跳脫得什麼都不在乎、也不願深究的氛圍。

「那階段仍在尋找寫作的方向,想多做嘗試,又不想寫傳統形式的中篇和短篇。」董說︰「當時覺得,人人都這樣寫,有什麼分別。刻意想在形式上創新。於是運用了宋朝的筆記小說模式,卻以最當時得令的潮流物品為內容。筆記小說的特點就是濃縮、跳躍、短。」他只要一個下午便寫完一個小說。「每週翻翻流行雜誌,了解流行物品最新情報,選出一件產品。構思便會自然地湧現。每篇不超過電腦裡文件檔案的一頁。」他打趣說︰「有時候會對著屏幕沾沾自喜,細看每篇不同的開展,簡潔的文字,有些小說故意未完便收結,像在做一個實驗,發掘不同的可能性。」

《Catalog》本來就是一個試驗性寫作計畫的起始。那一年,董跟香港一間設計公司合作出版他以及幾位年輕作者的著作,希望以型格的包裝,推動有質素的文學作品。

「那時文學界常常出現一種討論︰嚴肅和流行的界線在哪裡?會不會有一條中間路線?於是就想試著開創一條新的路向,定位既不太嚴肅,也不太流行。我本來想創出一種新風氣,不限於個人,也為整個香港寫作環境,創造一種條件令其他作者也可以寫下去。」可是,當年同時推出包括《Catalog》在內的三部作品,長方形窄身書度雖然引人注目,卻帶來閱讀的困難,加上書本面世後,銷量始終無法突破一般文學作品,試驗剛開始便正式告終。

此外,有如鑄造工藝的小說寫法,對董來說那麼輕鬆,卻也因為其輕易,而自覺這一階段必須結束。

「環繞同一主題寫多個短篇小說的組合式寫法,其實過分保謢自己。在形式上,那是片段的,自我牽涉度低,寫作時間短,不用長年累月去寫,避免了寫作與生活的摩擦。而作者即使有涉入作品,也很快地抽離,不會觸及自我更深層的東西。」善於質疑的作者做出了這樣的反思後認為︰「後來我覺得不足,要寫就盡情一點!生命與作品要更貼近。到了寫長篇,有時要與作品搏鬥。這樣很危險,除了要應付日常生活,還要留意自己處理作品的內心狀態。」但小說家有時就是期待著這樣的危險。

暴露是為了避免控制

早在《Catalog》之前,董在1997年首次出版的《地圖集》中已開始了「組合式」寫法。有人因為「理論篇」看來高深的論說而以為那是學究著作,有人因為「街道篇」的逸事而兀自捧書大笑,甚至有人誤以為那是一部認真的城巿街道掌故研究,看了一半才發現「被騙」而跑到出版社投訴。

在《地圖集》,感性和理性,諧趣和學術意味,分布在不同的篇章,成了獨立的個體。直至《體育時期》、《天工開物》、《時間繁史》和《學習年代》,種種不同的元素和聲調,交融在一起,進入另一種高度。

「早期的小說,都是從我的角度出發去寫,只是在小說中把作者的自我妥善地隱藏。」董說。包括語調冷靜疏淡如《地圖集》?「在那些小說裡,『我』不用跑出來說話,反而控制了全局,直至《體育時期》,刻意把作者的「自我」以角色「黑」的身分暴露,反而是讓其他人物從自己的角度發出獨立的聲音,避免作者的自我高於人物。」關於小說作者操控人物的自覺和焦慮,董如此深刻地感受。

在新書座談會上,董以宣布祕密的口吻向台下的讀者說︰「《地圖集》其實是一本情書!」有讀者要求提供線索以便解讀,但他堅持︰「自己研究一下吧。」

刻下,董正在埋首寫作《學習年代》下篇,「V城系列」的出版意義不只是舊作再現,還是重新檢閱作者創作眾多人物聲調的最初,那一切如何慢慢組成,成為生命裡的大書的其中一部分。

(原刊《自由時報》八月十五日「生活副刊」)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11/new/aug/15/today-article3.htm

曬影

她帶著臉上日益茂密的影子,跑到不同的診療師的辦公室,讓他們檢查、診斷,開出顏色鮮豔的藥物,最後向她宣告︰這是無法治療的病症。而這只是,眾多無法治療的病症的其中之一。

她忘了是誰把她轉介給攝影師,並且叮囑她讓攝影師為她拍照,以照片替代自己的臉。或許並沒有轉介的人,只是她不忍把自己放棄。

她來到攝影師的房子時,戴著寬邊草帽,並不是因為猛烈的陽光,而是臉上的影子已經深邃得遮蔽了她的輪廓。

「再等一下吧。」攝影師說︰「等待光線轉變。」她看見一堵廣闊的白牆,玻璃櫥內滿滿的都是黑色的照相機。圓形的鏡頭紛紛朝向她,像許多陌生的眼睛。攝影師從櫥子掏出一個又一個黑黝黝的照相機,她不知道他在操作還是把玩它們,只是感到他和它們有一種密不可分的關係,而她被摒棄在他們的圈子以外,只能盯著牆壁上的一塊光。如常,那個已經告別了她的人,又在猝不及防的時刻,再次來到她的眼前,說出冷漠的話,她並沒有感到驚訝,有時候,他來到她的腦海,像以前那樣撫摸她的頭髮,無論哪一種姿態,都使她感到身體深處的灼痛,像蒸氣一般裊裊上升。她只能在攝影師的屋子內緩緩踱步以抗衡痛楚,如常,她不動聲息。她知道,任何頑強的抵抗,都有令自己四散分裂的可能,而她又找不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安放被輾碎了的自己。

不知在什麼時候,攝影師不但舉起照相機,而且按下快門。當她回過神來,陽光已經褪盡,他們在一個昏暗的空間內沉默地注視對方。

攝影師告訴她,當她遺忘了這一刻的自己,便會收到他寄上的照片,然後,她可以把照片掛在牆壁上,並把那當做一扇窗。「那時候,你可以選擇,站在窗內,還是窗外。」

回到家裡,她想起攝影師晾曬在窗前一根麻繩上的照片,此起彼落地飛揚,照片上空白一片,突然感到,臉上的黑影其實是一根一根被曬得焦黑的魚的屍體。她便在紙上描繪影子的形狀,一張一張掛在窗前,讓影子隨風飄蕩。

原刊《自由時報》八月十六日「失去洞穴」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11/new/aug/16/today-article3.htm

2011年8月10日 星期三

照像

療癒或許是可能的,在攝影師不自覺的情況下,他修復了許多早已被判斷為敗壞的臉皮,以他的目光,以及蒐藏在櫥子裡的56具照相機。

為了使照片更貼近他眼中所見,攝影師跟每一部照相機認真地溝通,每天拭抹他們、跟他們說話、以不同的方式了解他們──調校光圈、測試快門、為他們找來不同的底片,直至他和照相機互相明白對方的特質。

他認為,那些前來找他拍照的皮膚病患者,眼眶裡那團揮之不去的苦惱,只是因為他們執意地停留在現實的一面,而不是另一面,而且忽略了所有不規則的光。當他們難以跟皮膚上的瘢痕共處,便來找他。他要他們嚴格遵從治療的規定,在康復之前,扔掉家裡所有鏡子,如果他們走到街上,也得控制自己的目光,避開所有自己的倒映,以及任何人的表情。要是他們湧起了丟失自己的恐懼,便把他給他們拍的照片張貼在家裡的牆壁。他建議,他們不妨把那當做窗外的風光,注視過以後盡快忘記。

實在,他們再也無法離開攝影師所拍攝的那個自己,那帶給他們生存的欲望。沒有人知道(但那從不是祕密),當他舉起了照相機,他們便成了他等待已久的人,他帶著愛戀般的心情,在變慢了的時間裡,根本看不見他們的疙瘩,藏在他們皮膚下的臉面便清晰地浮現。

有人說,在攝影師的照片裡,無論是誰都被凝固在一種光線之中,帶著相同的神情。

直至病毒入侵了攝影師的肝臟,當他凝神觀看某一點,眼前便模糊一片,才把所有照相機送人。除了進食、運動和散步以外,大部分的時間,他閉目養神。

某天黃昏,他沐浴之後,第一次從一面寬大的鏡子直視自己赤裸的身軀。令他驚訝的,並非那一具年輕而瘦削的軀體,而是他從自己的身體上發現了那個他不再愛的人。他早已忘掉了那人的輪廓,可是屬於那人的核心般的東西,卻從他蒼白的皮膚裡透現出來。


原刊《自由時報》八月九日「失去洞穴」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11/new/aug/9/today-article6.htm

浮冰

兩列列車相撞以後,我感到自己是個早已脫軌的人,彷彿在陌生的異地,為了平伏內在的焦慮和不安,我渴望把自己塞進骨董店或二手書店。

在一個快速的,求新的,不斷造就過時的世界,沒有一塊空間比舊物回收場更令人感到自在。那裡堆滿了所有被丟棄的,被遺忘的,也不再被需要的東西。如果世界是前行和進步,舊物店卻是倒退的,它停留在某一點,等待所有腳步太慢的人。

在護照上標示的國籍,不是我出生也不是我長大的地方,我甚至從不感到靠近,因此我不肯定,那是不是就是國籍原來的意思。

在列車脫軌之前,食物被摻進了有毒的物質,樓房在地震中倒塌,投訴的人忽然失去了蹤影,粗糙的聲音回歸寂靜。我愈來愈感到,我們的處境,跟浮冰上的北極熊那麼相近。在冰川漸漸融化的時期,總會有那樣的一批北極熊,遙遙地看著另一些不幸的同伴,在海洋中苦苦地掙扎,也找不到可以停靠的岸。

在我居住的地方,有一些人指出另一些人在酷熱的天氣下上街遊行,抗議不合理的政策是一種阻塞街道和馬路的行為,那使他們的日常生活受了嚴重影響。他們難道不知道安穩只是一塊暫時飄在海面上的浮冰麼?而災難只是相隔著一條行人天橋的距離。

同時,我卻能理解他們,正如我明白那些浮冰上的北極熊,為了不受恐怖的干擾,牠們必得把臉別過一旁,假裝看不到即將沒頂的同伴,彷彿危險並不存在。並且能想像如果有那樣的一天,掉進冰冷海水裡的是我們,浮冰上愛莫能助的人,我們大概也能包容。

如果列車的速度太快,人們只能逆向而行,並不是為了對抗,只是為了保持安全的距離。

列車相撞了的許多天以後,我做了一個關於列車的夢,車子高速地奔馳,車廂裡只有一個人,他不得不用手捂著臉。漸漸,速度愈來愈快,車子和人都在異常高溫的氣候裡融解。

原刊《自由時報》八月二日「失去洞穴」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11/new/aug/2/today-article4.htm

2011年8月1日 星期一

荒蕪

他走了以後,所有他停留過的地方,都變成了缺失的角落。
他曾經停留在我內裡一個深不見底的部分,所以,那個部分就成了一片荒蕪。
但外表還是完好無缺的。折磨人的不是兩者的任何一部分,而是兩部分所造成的差異。

--《一本還沒有寫下來的書》

2011年7月29日 星期五

臉皮

我不止一次湧起這樣的不安,在無可避免的日常生活中臉被毀去。然後我想起安部公房的《他人的臉》,他在一次實驗中遇上爆炸,除了戴上眼鏡的部分,臉上布滿了如水蛭般的孔洞。他的眼目仍然清澈,靈魂躲在眼眶裡視察一切,而四周已起了驚天動地的變化,不得不想方設法找一張新的臉皮。

臉容之所以被珍視,因為那供辨認彼此的身分,建立人和人之間密不可分的連繫。人們可以毀壞或改變它,但無法掙脫它。失去了臉,他便失去了一切根本依據。

她們都是美麗的女子,在生命中的許多年,慣於聽見千篇一律的讚美︰「你非常漂亮。」美是個虛泛的形容詞,而那句話的潛在意思是︰你已被社會(我們)接納和認同,很可能,也會得到格外多的愛。其中一個女子某天下班回家做飯,石油器爐突然失靈,火舌撲向她的臉,她失去了臉皮和三根手指;另一個女子在異地旅遊,坐上了一輛被騎劫的旅遊車,子彈射向她的下巴,她失去了完整的下顎和許多牙齒。她那仍然處於嬰兒期的兒子便哭了起來,因為他再也無法從她的臉上找到熟悉的神情。

失去了臉以後,他們就是那樣被排拒在外,惶惶不知如何適應新的身分。應該如何撫平那傷口?如果那永遠沒有復元的希望。要是治癒並不可能,人們或許只能盡量靠近。

皮膚損毀對一個人的毀滅性在於它的不動聲色,既不構成性命之慮,也說不上殘疾,創傷既不易說出也不易理解。而病為生命開啟的新的可能性在於,我開始明白,臉並不真正於屬於我——病發時它扭曲而陌生,我竭力把它還原,模仿最初的狀態,但我漸漸不肯定原初的臉是否存在,或許人們窮盡一生不過在融合那張被賦予的臉,或說服別人︰我就是那張臉。

無論幼細還是潰爛的皮膚,都是新生的,像一個無法避免的歷程。我不知道,學會跟敗壞的皮膚共處,既不等待它過去,也不期待更好的來臨,是不是修煉的一種。

原刊《自由時報》「失去洞穴」七月二十六日

2011年6月22日 星期三

五月三十五日

書店派發一款別針,別針上的圖案內有一隻死了的鹿,一個傾倒的瓶子在附近,底部寫著「五月三十五日」。我取去一個,握在掌心裡,推開玻璃門,在熱毒的陽光下,走一段汗流浹背的路。

如果我張開嘴巴,向比我年少十歲的人述說關於那一年那一夜的事情,便會有一種張口結舌的難言之感,無論我如何努力,也難以客觀而準確地轉述記憶。記憶是主觀,片面,同時絕對。構成那夜記憶的是一種共同感,如果我們不是迫害者,不是受害者,那起碼是旁觀的倖存者。記憶把我們連在一起,也使我們看清楚,自己心裡破了開來的孔洞,嚴格來說,或許並不是因為廣場上許多年輕的身軀被坦克車輾過,而是在那些看來無窮無盡的血之中,對於安全、文明、管制,甚至人和人之間最基本的信賴感突然全盤崩塌了。

會不會,如果我們刪改那些記憶,某些信念和價值便能恢復過來,然後比較安穩輕易地活下去?普利摩.李維帶著納綷集中營的記憶,寫下《滅頂與生還》。在書中,某些在集中營中飽受德軍折磨卻僥倖逃生的猶太人,後來卻否定集中營曾經存在,為了剔除那部分令他們驚恐而對人性徹底絕望的回憶。

或許,那樣確實比較容易過活。我居住的城巿,正在沸沸揚揚地討論在中學推行「國情教育」,把正確的歷史觀念灌輸新生的孩子。可以想像,對於那夜的事情,課程將會有跟我們所記得的並不相同的說法。那時候,我們要不要更改自己的記憶?一位高級官員在六月發表公開言論,說那一年,她被外國的傳媒誤導了眼睛和信念……

記憶建構身分,在篩選記憶的過程裡,令人更明白,自己是一個怎樣的人。至於那些無法割捨記憶的人,只能把所有的力量,花在接納那一夜的記憶之上──接納那記憶的「不合時宜」,接納被排拒和否定的聲音,如同接納那個嶙峋有如一塊凸出怪石的自我。

(原刊《自由時報》六月二十一日「失去洞穴」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11/new/jun/21/today-article3.htm)

2011年6月16日 星期四

貓之死(或死之貓)

貓在黃昏死去。

因為某種無法治癒的病症,腹水浸沒了他的肺部以後,他失去了呼吸。那時候,他處在小孩的年紀。我不知道,他是否能明白,為什麼還沒來得及好好地體驗生,便要急不及待地死。

他來到我的房子,那並不是我的選擇,只是他每個深夜在房間門外哀叫,在我工作時跳到我的大腿上取暖,有時候呆看著窗外而我呆看著他的背影,當我寫作時他玩弄我的筆咬我的紙張甚至一屁股坐在我剛剛寫了的字上,那曾經是一種容易被忽略的日常,而在不自覺的時候,我們便成了密不可分的生命。沒有什麼比親密更危險。他走了以後,所有他停留過的地方,都變成了缺失的角落,很難過的時候,我總是呼吸困難,彷彿重複地遇溺,那些時刻我又重新接近他。

難以專注的日子,唯有Brian L.Weiss的書給我安慰,我一本接著一本地讀,像某種藥物。書中所說的從夢裡回到前生或來生,我其實不真正相信,但我寧願相信,所有重要的人和事物,總會一次又一次透過不同的形式回到自己身邊。漸漸地,我再次渴望把貓養大。並且在腦內生出了一個無比逼真的畫面——終於,那頭灰白相間的虎紋貓長成了跟我一般高大,那些寒冷的冬夜,我們互相倚偎在沙發上,我不時按壓著他左前掌的肉球,使他發出滿足的呼嚕,一起收看一齣永不終結的肥皂劇——所有生前的記憶和盼望隨著死化為烏有,同時各種不著邊際的幻想又隨著死活了過來。

那天早上醒來,我再次感到貓已死去的事實,而我第一次想到,那原是為了要我學習失去。一種無法挽回的失去。

(原刊《自由時報》六月十四日「失去洞穴」)

2011年4月7日 星期四

給灰灰



謝謝你在我生命中出現,謝謝你睡在我身旁,當你還擁有健康的時候,在我們共同的居所,那一堵白色的牆上留下了緩緩步行的貓影。對不起沒有把你更好地照顧,沒法使你長成大貓,對不起無法使你免於痛苦和疾病。我們很愛很愛你。我唯一能慶幸的是,現在,你終於能脫離那使你疲累的身軀,嚥下了那一口氣之後,你會發現自己的身子突然變得很輕,斜向了一旁的頭突然回復正常,腹水都消失了,你又可以隨意奔跑和跳躍,披毛又回復潔淨,又可以輕鬆地伸伸懶腰,舔自己的毛。你的感官都恢復了,那裡永遠有新鮮的水和食物,你會跑到心愛的三文魚和雞腿肉前,你喜歡吃多少就吃多少,偶爾,你也會吃一點乾糧。那裡有很多貓貓,作你的同伴,你不會再孤單。那裡有永遠溫暖的睡覺的窩和和煦的陽光,你的尾巴又再慢慢地擺動。忘掉這個世界吧,忘掉藥物和動物醫院的氣味,甚至也不妨,忘了我們。我們的愛會成了一團空氣,包裏著你,無論你在哪裡。因此,我要繼續好好地學習愛,無論你在哪裡,都會有一股善念通向你。

2011年2月7日 星期一

遠遊很好,但自己的木地板更好



後來我一直不知道怎樣把在愛荷華的經歷變成文字。當我身在那個小城的時候,在面書上總是有朋友問我︰「怎麼了?想知道你在那邊的生活。」然而我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方法告訴他們。
甚至,彷彿無論哪一種形式表達也扭曲了它本身。有些事情難以言說,或許幾乎所有的事情一旦傳達便不免面目全非,能重現的似乎只是它們如碎片那樣的本相。

飢餓

切實地讓我知道,自己到了一個全然陌生的國度的,並不是令人自覺有如囚犯的機場關卡檢查,也不是車子駛進愛荷華巿中心時人煙稀少的草地或反映在河面上的陽光,而是那個小食包裏的babybel乳酪。

「只是想到你們可能會餓。」到機場迎接我的是大學裏的司機,那是個年輕的女孩,外號「動物母親」。她笑著把一個紙袋遞給我,內裏有小麥包、水果和圓扁形的babybel乳酪。

夜深時我醒來了。那是香港的日間。我感到自己的腸子在蠕動,但內裏空空如也。我懷念飛機上的食物,那份冰冷的三文治,以及上機前吃的拉麵和小籠包(以後有一段很長的時間,對於麵食和小籠包的欲望始終無法得到滿足),於是把小食紙袋打開,撕開了包裹圓扁形乳酪的紅色蜜蠟,把乳酪拌麥包一起吃下去。

那無法抵消飢餓,後來,飢餓像毛衣上破了的洞不斷擴張,但在午夜寂靜的房間裏,我生出了幻想,在接下來的十個星期,我要搜購很多很多babybel,把乳酪圓塊一個接一個吞下去。那是一種新的味道。

語言

在一張註明了三十多個來自不同地方的作家的表格上,我沒有釐清自己來自一個城巿,而不是一個國家。接下來的很多天,無論我如何努力,向那些查問關於我居住的那片土地的人解釋,我住的城巿和它所隸屬的國家,擁有不同的文化、習慣、價值觀、經濟、法律制度,書寫和言說的語言也不同,那並不是相同的所在,我並不歸屬於我的國籍背後那一片宏巨的歷史。但我始終無法說清楚。各種輕微的、不重要的、難以察覺的誤會便層層地堆疊起來。

喜歡詩和音樂的作家CW告訴我,在他居住的地方,音樂並非由腦袋生出,那來自肚腹。「而肚腹,」他摸著自己的胃說︰「連著土地。」我便明白了為什麼總是感到飢腸轆轆。我缺乏的並不是食物,而是安居其中的語言。在愛荷華,我只能說英語和普通話,日常生活的對話似乎沒有出現嚴重的問題,但在這兩種語言中也沒有熟悉的位置。

我書寫的並不是廣東話,也不是普通話,那是一種擠壓在三種語言的夾縫之中的語言——是以廣東話朗讀起來的普通話,攙雜了廣東話用語、思維方式和用法的中文,像一種拙樸的翻譯文字,包含著許多不確定和可能。我可以一天不對任何人說出一句話,但每天都在腦袋裏進行不同的對話和編寫字句,那是內在的語言,有時候,外在的語言跟內在的會互相影響。

如果那也算是一種鄉愁,我所想念的大概並非一個確切的空間,而是能躺臥其中的語言。語言最大的功用或許並不在於對話,而是界定、建構自我、意念、與他人,甚至世界的關係。如果通過一種語言可以開啟一個世界,遠離一種語言,便與原來的世界漸行漸遠。

在一個討論國際文學的課堂上,我必須介紹我來自那地方的寫作狀況和文學,於是我告訴他們,在我出生和長大的地方,人們說的並不能寫下來,會寫下來的大概也不會說出來,寫便成了一件遠離日常的事,在寫作的過程裏,寫作的人往往不斷發現那些只屬於他們個人世界的語言。在那語言的縫隙,我們相對地自由。我不肯定,要是我並非在那城巿成長,是不是會選擇寫。

下課後,收到作家A的電郵,她說她明白。「我們也有遷徙的歷史。而我們的阿爾及利亞語,也漸漸被荷蘭語所取代。」A說,以我們都感到陌生但竭力要進入的英語。

寧靜

我住在大學內的一所酒店,227號房間,四堵牆壁和一扇門界定了每個寫作的人擁有的基本空間——最初,我那樣以為,卻忽略了,在一個多種族的環境裏,膚色、國籍,甚至發音都先入為主地決定了人際網絡,或我們對彼此的想像和期望。

X和J並不隱瞞對於我把大部分時間用於寫小說的不滿。
「你應該多曬太陽。」J說。
「你不能整天關在房子裏。」X說︰「你是個獨行俠﹗」
他們說,在他們的國家,寫作的人都注重聯誼,而我不但皮膚的顏色跟他們非常接近,而且護照上的國籍,就是他們的國家。

某個下午,我以生病為理由推掉他們的飯局以後,看著窗外,外面是另一幢大廈的背面,忽然想到,要找天獨自到酒店外的河邊散步,那是房間的窗子看不到的河。

而且領悟了,無論在哪一個國家,或哪一個群體,也無法不劃定界線,那根跟不同的人保持的,不容踰越的界線,無形的,卻必須比任何牆壁穩固,如果我要守著內心某個非常寧靜的角落。

顏色

在旅行中,我們定期到更遠的地方旅行。在芝加哥,走出了兩個人的房間以後,我獨自外出遊逛。我只是在那裏停留了一天,在一天裏,有兩個人向我問路。最初,我不知道為什麼他們無法從我的外表判別,我並不是在那裏土生土長的人,也不會知道路,而且我的手裏,拿著一份供遊客用的地圖。

那個夜裏,回酒店的途中,一個深膚色的年輕男子走到我跟前,問我一間醫院的所在,我告訴他我是旅人,並不認得路。他的神色便崩潰了,說了一口粗話。我有點害怕,向另一個方向走遠。
只是走到兩個街口以外,才想起,他要到醫院做什麼?是探望一個重要的人,還是有不得不急著辦理的事,為什麼我不指示他問附近店子的員工,或熟悉街道的人,而先想到他可能會對我生出危險?但那時候,我已走過了兩條街,他大概也走了更遠的路,已經無法回過頭去。

旅行中的旅行最後一站是紐約。在旅行中,我遇到的店員、侍應、美術館內怒氣沖沖的檢查員等,為數不少都是深膚色的人。在紐約的現代美術館門外,每天早晨開館的時候,都排著長長的隊伍,尾巴延伸至人群裏。那天,我問門外一名深膚色的工作人員應該在哪裏排隊,他只是彎起了一邊嘴角說︰「You are bold.」再說︰「You are confident. Very confident.」我可以感到當中的惡意。為了這樣的事,我氣悶了大半天。在那裏,我感到四周都是關上了的門,而我只能在許多的門外經過,蹓逛。只是在一天快要完結的時候,忽然覺得,我其實無法完全明白他們的狀況,例如在攝氏6度(或更冷)的早上,站在美術館門外,看著在街上來往的人,並回答相差無幾的問題。我只是知道,所有負面的情緒,源頭都是生活裏形形色色莫以名狀的痛苦。在莫奈的一幅畫前,我站了很久很久,並且第一次發現,蓮花池裏,包含著他所看到的一整個世界。

J不止一次以批評的口吻對我說︰「你想得太多。」每次我想起她的話,也在心裏以不同的方式反駁她。我們的相處並不和諧,也大概不會再相見,但她是我生命裏難得的老師(正如美術館門外的工作人員,或向我問路的男子),讓我明白,無論走得多遠,要面對的其實也是藏在自我中一口深不見底的井。

回家

我曾經生出了想要在愛荷華一直住下去的念頭,也曾經以為,當我回來後,會非常懷念在那裏的一切。可是,從紐約回香港的飛機上,我只想盡快回到自己的家,跟親密的朋友和人相見,踏在自己的木地板上。

遠行確實是美妙的,但沒有什麼比回家更好。

原刊明報世紀版0602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