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23日 星期一

傾斜

「對人們來說,寫作也不再重要了。」她說。

但我覺得,不再重要的其實並不是寫作,而是,茂密複雜的內心。
物化之所以盛行,因為存在其中是一道簡單的算式,人們便能依循算式,以物易物,而略過了,內心艱澀凶險的風景。算式可以預見,但內心,總有不期而至的風暴。

在寫作班上,我覺得,我在挖一個洞,讓他們,一個一個地進入那黑暗的甬道裡,各自探尋那條迂迴的路,遠離日常,回到跟自己的肚腹比較接近的地方。

他們便一個接著一個在黑洞裡踱步。最後,把一句很想說,但永不會說出來的話,寫在一片葉子上。

葉子堆放在房間的中央,像從心臟扯下來的一瓣。許多人蹲在那裡,紛紛伸手掏來別人的葉片察看。他們可能並不知道,那些全是心的碎片。

而我看到他們開始流動。

我卻站在一旁。

***

淚在他的臉上流過,也在她的臉上流過,淚在太多人的臉上流過,像雨滑落在玻璃窗上,而我是坐在窒內的人,擺著一副「想哭儘管哭,哭多久也沒關係,突然想笑也沒關係,總之,以自己喜歡的方式留在這狀態之中」的態度,唯一的焦慮只是,手袋裡有沒有一包體面而帶有薄荷淡香的紙巾。

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常常納罕,自己竟被這麼多愛哭的人包圍著,淚在最好的朋友、情人、寫作班的學員、工作時的訪問對象的臉上像頻密的流星那樣劃過,他們似乎,不用費勁,隨時就可以,衝破日常的界線,把自己的另一面突現出來,淚流乾了以後,又像拉拉鍊一般,把私密的自己妥善收藏,再把恰如其份的自己掏出來,穿戴整齊,又回到正常的狀況裡。

我清楚地知道,在自己從出生到成年一段很長的時間,從沒有看見過淚這樣輕易又隨意地,在最親近的人的臉上經過,而鏡子裡的我,也是,從來不哭的人。似乎是一種秘密的約定,屋子裡的幾個人之中,只要哪一個,讓淚水湧出了自己的眼睛,情緒失去日常開合的節奏,房子就會一聲不響地崩塌傾頽。(彷彿每個家庭都有著不同的不明文的約定,那漸漸演變成一個要玩一輩子直至身心疲憊依然無法終止的遊戲)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無法打開一扇窗,讓雨直接打在自己的臉上和身上。

我對他們說,我總是,無法喝醉。他們便以為,我在炫耀自己的酒量,但我想說的是,我渴望進入酒醉的狀態,例如酒後的胡言亂語,神志不清,行徑變成另一個人,或清醒後對於醉酒時所發生的一切的事忘得一乾二淨,一無所覺。但,我不但無法喝醉,也同樣無法流淚,甚至常常,難以入睡。以上這幾件事,所需要的條件就是,(至少是輕微地)失去控制。只有失控,才能跨越某道嚴謹的自我的邊界,然後才可以開始流動。

只有在寫作的時候,內在才會開始,有時激烈,有時緩慢地,爆炸,那時候,包裹內在的臉面仍然像一個平靜而紋風不動的的湖面。

2012年4月16日 星期一

陰性書寫

忽然,強烈地想要開一個寫作班,關於陰性書寫。

某次跟友人C喝茶聊天,她說︰「這世界是為了男性設計,非為女性。」這話留在我的腦裡很久。我所意會到的是,她所說的,不是狹義上,性別被界定為男或女的人,而是,陰性和陽性,即是,同時存在於每個人之內的男人和女人。無論男性或女性任何一方被壓抑,都會導致失衡,因此,人們無法避免總在暗裡跌跌撞撞。

如果能有一個寫作班,讓那些關注陰性特質的人來到,分享陰性的體驗,讀陰性書寫的作品,找到一種適切的方式把陰性那一面的經歷或想像寫出來,那該是很好的事。
...
可是我不知道在哪裡開,不知道對別人來說這是不是重要的事(寫作班又不是小說),不知道所有行政手續該怎麼處理,其實,我甚至不知道該怎麼說服那個害怕教班的自己做這件事……不過,管他呢,反正我要再想一下。

2012年4月14日 星期六

孤獨星球



皮膚是一本,太艱深晦澀的書,當本來雪白的書頁上,又出現了新的而且令人難以理解的新造的字,那是表示,人們還沒有找到消化它的方法。因此,它不得不以暴烈的方式,一再浮現。

《太陽的血是黑的》(胡淑雯)有這樣的一個段落,「我」把爸爸帶到醫院治療皮膚病,但他花了太多時間也找不到醫院的位置,當他到達目的地,看到「我」時,便開始了漫長的辱罵,用盡了所有污言穢語,罵女兒和女兒的母親和母親的母親以及她的祖母,那謾罵蔓延了許多條錯縱複雜的街道。然後「我」終於崩潰了,除了哭,也發現臉上的炎症像燦爛而畸型的花朵紛紛長出。於是她也不得不去看皮膚科醫生,但醫生說︰

「『這是治不好的。』皮膚負責感受,身為人體面積最大的器官,它最不擅長的就是自欺。皮膚非常誠實,不誠實不足保護,或享受。
『你只要被吻過、燙過、被人擁抱或鞭打過,就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頁33)


《疾病的希望──身心整合的療癒力量》這樣闡析關於皮膚的問題︰「皮膚的功能有一個共同的主題,就是在分離與接觸這兩極之間徘徊。對我們而言,皮膚是最外層的身體界限,同時使我們與外界連結,興周圍的環境接觸。我們是透過皮膚向世界展現自己︰我們也無法改變皮膚(原意也指「本性難移」)。皮膚以非常單純的方式反映出我們的本質。」(頁227 )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兩本書的片段,縈繞在我的腦海裡,一段很長的時間,當我讀到他的訪問,看見他的皮膚出現在MV中,便激動得快要哭起來。

如果每個人的皮膚同時是一個星球。

那個早上,當我又捧著一面鏡子,讀著那本令人難過的書,而且始終找不到解讀的方式,灰色的貓又走到我身旁,以毛茸茸的身軀貼著我的小腿,仰起頭對我說︰「別再困在這本書之中,要是仍然讀不懂,先放下它。來摸摸我吧,跟我一起活在當下的片刻之中。」

2012年4月8日 星期日

餘光


這張照片是什麼時候拍下的呢?實在一點印象也沒有,背後為何出現如黃昏般的餘暉?但這情景,這光,那麼柔和,照片中的你那麼天真,完全不知道在以後的日子,將要承受那麼多的痛苦,幸好一切已經過去。
你離開已經一年了,你現在過得好嗎?你在哪裡?你走了以後,我無法終止難過,終於又去抱了兩頭主人無暇照顧的貓兒回來。在其中一頭藍莓貓身上,我常常看見你的影子,在她追逐一件玩具的時候,在她跳到我大腿上的時候,在她忘形地撲打空氣的時候。因此常常懷疑,你跟她,必定是朋友。有時候,藍莓會在夜闌人靜,所有人都睡去了以後,向著空寂的房子叫了又叫,像在對誰訴說什麼,我就覺得,她可能感到了你的存在。其實你從來都在。
她跟你一樣,喜歡在我寫作時,跳到桌子上,抓我的稿紙、咬我的筆、在我寫字時想要把我的筆搶奪,又一屁股地坐在我剛剛想要填滿的空白之上,無法得逞時就睡在旁邊。你一定知道,無論時間過去多久,當我想到你,仍然無法止住眼淚。記得你病了又病的日子,把你抱到動物醫院去,獸醫把我稱作你的媽媽,我的心裡便在嘀咕,誰是誰的媽了,我們可是親密的夥伴。但,當腹膜炎的病毒破壞了你的中樞神經,那個早上,你失去平衡從床上掉到地上去,再也無法正常地走路,總是歪到一旁,眼珠不由自主地快速向兩旁搖晃,你很怕,崩潰地失聲大叫,想要用前腳抓住我的腿,像每天早上那樣跳進我懷裡,但你無法這樣做,你也發現,自己失去了跳躍的能力,我想抱住你,安慰你,卻被你抓傷了。你跌進了黑暗無人的驚惶的洞穴裡。那時候我很希望自己真的是你的媽媽,那麼就會有方法穩定你的不安。但我只能流著淚看著你跌跌撞撞,無法給你任何幫助。其實那天,獸醫已經勸我,給你安樂死,免卻你日後的痛苦。但我實在,不認為自己擁有判決一頭貓的生死的能力。而且,我太愛你。我去買維他命給你補充營養,上網找尋能治癒貓腹膜炎的偏方,向相熟的中醫抓中藥給你煎服,告訴他我的貓病了……給你強迫餵食餵藥,幾乎足不出戶,陪伴你。當我看見你,又伸了一個懶腰,又可以自行去喝水,甚至,低頭足了一點雞肉,我那麼高興,甚至妄想,你真會好起來。
藍莓並不是你,她並沒有進入我的內心。我們只是住在同一所房子裡。當我第一天把你抱回家去,你就很自然地進入了我的心裡,我必定是忘了關上那扇內心的門。正因如此,我那麼焦慮,禁止你上我的床(雖然我那麼享受你睡在我的肚腹上);當你每分每秒都要黏著我,不許我關上洗手間或房間的門時,有時我會突然受不了而對你叱喝;我常常都抱著你,在陽光下對你說︰你是我第一頭養的貓貓,以後就算我再養別的貓,他們跟你也不一樣,我沒法像愛你那樣愛他們,但有時候,我會湧起把你丟掉的衝動,雖然我那麼害怕會失去你,但我同時亦不相信自己能長久地跟你相依,你總是美好得就像不屬於這世界;你在身旁時我甚至無法集中寫作,以往,我總歸咎於你給我造成干擾,最近我才明白,那其實是因為,我總是無法停止察看,你的指甲會不會太長有沒有爆裂毛髮有沒有污垢眼睛有沒有分泌物牙齒是否健康……我跟藍莓貓相處倒是自在的,因為,她停留在我的皮膚以外,我們日夜相對,時而相擁,但河水不犯井水。
灰灰貓,希望你能原諒我,對你的愛的不足夠。你在世上的最後一天,我仍然給你強迫餵食,奢望把你留在身旁,但你沒有吞下任何食物,連水也不想喝,只是呼吸愈來愈粗重急促。下午時,你躺在地毯上,亮大的眼睛盯著窗外褪落成金色的陽光,那很美,但我無心欣賞,只顧著為你擦去下巴和臉頰糾結在披毛上的污物。我以為那會令你舒服一點,但也打擾了你享受那最後也最美的夕陽。
傍晚時你已經難以呼吸,我們都在你身旁,你被病毒折磨得大聲吼叫,我只能哭。後來我總是想,或許我不應該把你送到醫院,讓你死在家裡溫暖熟悉的床上更好。
一年過去了,你現在已經脫離了那囚牢般的肉身。如果我將來有一個孩子,我也渴望,那孩子人類的皮相下,包裏著的是你的靈魂。願你一直安好。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