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19日 星期四

貓是一扇門


我們約在黃昏的咖啡店,談話的內容是「文學與貓」,她負責問,我負責答,她養貓,我也養貓。
我想到灰灰。
我沒有告訴任何人,灰灰來到我家的時候,我的腦子環繞著死,但我假裝如常,只有貓老纏著我,不許我離開他的視線範圍,有時候,我進入了某個房間,關上門,他就在門外哭叫,要我出來,我總是安慰他︰「很快,很快﹗」即使在練習瑜珈,非常需要獨處的時刻,貓也會悄悄地爬上我盤坐的大腿,而在最後的屍式,我躺在瑜珈蓆上,貓就蹲坐在我的胸口。我以為他只是個無知的嬰兒,但明顯地低估了他,在那些蹲坐的時刻,他必聽竊聽了太多我埋藏在心裡的秘密。
他死了以後,我又養了另外的貓,只是,無論他們如何頑皮、搗蛋,或出現任何古怪的行為、咬我或抓我,我只是由衷地感激,只要他們尚有呼吸、身體是溫熱的、血液會流動、心臟會跳動、眼睛會眨,就沒有什麼值得抱怨。
生是流動的,這一刻和下一刻不會完全相同,始終有變更的可能,而死卻是一堵牆,冷硬的,通向無盡的固定。今天死了的,明天也是死,直到永遠。這是灰灰以他五個半月的短暫生命,來告訴我的答案。

***

一旦愛上了一頭貓,無論多麼不由自主,也像進入了一扇門之內,通向了別的動物。那天,我在菜巿場,買新鮮的蔬菜,路過一個活雞攤子,剛好,販子從籠裡揪出了其中一頭雞,他慘叫,我聽到那叫聲,心裡一陣抽搐,毫無防避之下,叫聲裡巨大的惶恐、哀怨、殘酷的死之將至的無助和憤怒像浪那樣襲向我,幾乎是一種反射作用,我也感到非常悲傷難過。那是在人類世界裡,一種普遍而尋常的合法謀殺,每天都有無數宗這樣的案子發生,要是在超級巿場,動物屍體已經被支解和斬件,潔淨和包裝,購買的人只會覺著他們是食物,而不會想到他們曾經是鮮蹦活跳的生命。在我身旁經過的人,誰都沒有在意雞的慘叫,沒有人理會這位受害者,因為吃雞的人、旁觀的素食者,包括我,都是劊子手。作為人類的一份子,對於牠們,我感到無比愧疚,卻無法停止源源不絕的罪。

***

要是能再遇見灰灰,無論他成了一片葉、一朵雲、一縷塵埃、一陣風、一窩泥巴、一名政客或賊子,一支筆或一張桌子,我只想對他說︰「我很愛很愛你。」
對於後來再養的貓,或暫托的貓,或街上的貓,在何時何地遇上的貓,我都會不由自主地對他們說︰「我好喜歡你,你是最美最好最聰明的……」而他們,聽了後,有的躺在地上伸懶腰、有的愉快地呼嚕呼嚕、有的把頭擦向我、有的躺在地上向我亮出肚子,尾巴悠然兩邊擺動。
灰灰很快樂。
偶爾,死的灰暗籠罩著我,灰灰就不由分說地闖進我的思絮之中,就像從前,我關上了門,他便會走到門外,哀叫,拚命抓門,我曾經以為那是一種蠻不講理的干預,很久之後,才明白,他想說的可能是︰「你不能一個人留在那裡。」
在如河流般的思緒之中,灰灰的大眼睛,仍然像清澈的湖泊那麼漂亮,自從他死了以後,便懂得人類的語言,他有時會對我說︰「你知道,我很愛很愛你。

2013年12月16日 星期一

手造布袋

S送我一個手作的布袋。

初夏某天,我在臉書上看到,她製作給親友的袋子,照片裡布袋正是我夢寐以求的式樣,便問她可否訂製一個,她說要送,我說要買,爭持一番後,我便厚著臉皮等待禮物到來。
她在幾天內火速製成,然而,我住在一個島,她住在另一個,城巿的交通異常便捷,可是終於能相約碰面,已是隆冬的事。
收到袋子,只覺得非常精緻漂亮,用一條皮帶子綑著。回到家後,我把它放在透明密實袋中,藏在給手袋專用的抽屜裡,太喜歡的物事,總是拾不得使用。直至側彎的脊骨,因為長期背著太重的側揹袋,痛了太多天,我想起那輕薄的S牌手製袋子,便從抽屜裡翻出來。消瘦的袋子像一個美麗的影,我把一大堆零碎的東西填在它的肚子裡,它便現出了袋子的形狀,我才發現,找了這樣的袋子太久了,應該是打從十多年前,就想像著它,逛了許多店子,卻總找不著。那大小、肩帶的濶度、袋身的形狀、比例、長短、布料的質感、布面的灰藍色(在灰暗和亮麗之間,就在正中的一點上,不傾斜向任何一端)、中央的刺繡,全都是,剛剛好,不多也不少,那就是適合的意思。
我揹著那袋子上街,一面在想能製作出這樣的袋子,需要多少精密的巧思、細緻和美感的掌握,需要多少努力和天份,而製作的人,好像對於這一點完全不在意那樣。

碰面的那天,在九龍城書節,路上滿是擺賣地攤的人,她和朋友佔著其中一個攤子。她站在一旁跟我和幾個朋友聊天,告訴我,製成了送我的袋子後,又興致勃勃地縫了好幾個,把它們帶到攤子來了。
「在哪裡?」我盯著攤看了好一會兒,卻沒有找到。
「在這裡。」她從裡暗裡的一角掀出來給我看。原來,幾個瘦削的袋子被摺得異常平直,鋪在忙於販賣(或歇息)的友人倚著的欄杆上,假裝成低調的靠墊。
「這樣,逛攤子的人沒法看到它們。」我說。
「但其實,我並沒有想要展示它們。」S說。

我揹著袋子在街上蹓躂了半天,背痛竟然沒有發作。我想,必定是因為袋子本身太輕,幾乎沒有重量,便生起了衝動,要催促S繼續製作袋子,和其他手作,那麼,我便不用擔心,袋子一旦用壞了,會找不到另一個取代。
但,我並不打算這樣做。很多年來,我始終認為,世上有許多具有各種天分和才華的人,只是每個人的選擇不盡相同,有的人在某個階段過去了以後,便會放棄「才華」的那個部分,從事更容易或更有實際利益的事情,而且取得成功;有的人慢慢地讓才華耗廢淨盡,甚至不會花時間引以為憾,因為生活裡還有更重要也更精采的事情;有的人持續發展既有的天份,但基於各種原因而沒有得到預期的成果而鬱不樂;有的人一直在做喜歡的事,但不願被看見,他們像貓那樣,最微小的聲音,在他們耳裡,也會構成干擾;有的人一直在做喜歡的事,能容忍被看見,跟內在的才華能互相慰藉,不至於互相傷害。

每一種選擇之間也不存在高低好壞,有時候,只是順著自己的路走著走著,就到了某一點罷了。

2013年12月12日 星期四

翻譯(1)︰把小說變成劇場

明年,會有一些翻譯的事情。例如,由一種文字翻譯成另一種文字,例如,由一種媒介翻譯成另一種媒介。這是,可以公佈的第一樁。很熱鬧啊,有三位作者。李和謝的作品,我都很喜歡。
(如無意外,我會出席1月23日及24日的演後座談)


浪人劇場《十年。寒。笑-韓麗珠、謝曉虹、李維怡短篇小說初回劇場代》
文學音樂劇場第二回

(粵語演出)
荃灣大會堂文娛廳
23-25.1.2014 (星期四至六) 8pm
25-26.1.2014 (星期六至日) 3pm
$1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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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票即日起接受優先訂購,可獲安排較佳位置!
原價$160,現優惠價$128,學生票$80!數量有限,欲購從速!
截止日期:2013年12月10日
表格下載:
https://www.dropbox.com/s/04bm71umi7677u4/Han%20Xiao_Advance%20booking.pdf
Facebook event page:
https://www.facebook.com/events/14721585063432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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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人劇場繼《體育時期2.0》後,從韓麗珠、謝曉虹和李維怡三位小說家的作品中選出七個短篇:韓麗珠《咬群》、《林木椅子》及《木偶》、謝曉虹《假 期》及《旅行之家》、李維怡《聖誕快樂》及《紅花婆婆》,透過文字建構出十年的城市風景,以浪人劇場的「劍」法融接成文學音樂劇場,讓觀眾一夜「寒」 「笑」。

董啟章-
「韓麗珠、謝曉虹和李維怡三位是香港當代女性小說家的中堅分子,曾先後獲得台灣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除香港之外,作品亦於台灣結集出版,成績得到港台兩地文學界的肯定。韓麗珠和謝曉虹的合寫作品《雙城辭典》,更獲得本年度的香港書獎。
三人的寫作風格各有特色,但共同展現出對香港社會和當代都市生活的敏銳觸覺,突顯出個人和群體的種種矛盾。她們都表現出深刻的思考和尖銳的諷刺,甚至比男作家更具雄辯的氣勢。她們可說是繼承了自西西、吳煦斌及黃碧雲的可能性。
無論是韓麗珠的奇異都市想像,謝曉虹的不安感官世界,還是李維怡的寫實主義實驗,都呈現出我們這個世代的荒誕生活面貌,以及個體在其中的困惑、迷失和掙扎。三種風格,三種方向,三種關注,都標示著同一個意志—-拒絕向現實投降。」

譚孔文-
「初初接觸她們的文字,或被裡頭的「寒意」所傷,但往後你會漸漸感受她們當中的「熱力」,其實是對當下最佳的抗寒藥。如果文學是生活的預言,《十年。寒。笑》就是我所期許的「預言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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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簡介

《假期》
在即將結婚的悠悠阿姨身上,遺忘術彷彿已無法施行。看着她那漸變得如蟬翼一樣透薄的皮膚,意味着「假期」即將結束……

《聖誕快樂》
深夜,有一「疑似屍體」橫臥在街道。夾雜在響安聲、人群聲和歌聲之中,能被聽見的,就只有「聖誕快樂」。

《咬群》
地圖上消失了的那城,一度是尋夢者的樂園。
奈美以不是觀眾的姿態,進佔了白先生的房子,她的身影如放映室的光與影,一瞬即逝。流浪者,帶着無法磨滅的印記,作為曾經存在的證明。

《林木椅子》
戀人們置身於沒有終點的暑假,男的受到女的啟發,找到存在的意義-成為一把椅子。
故事,或許從名字被徹底遺忘的那一刻才開始。

《木偶》
我無法再次與站在另一條平行線上的奇奇相遇,然而「木偶配售店」內的橢圓形木頭,卻泛出一種熟悉的神情。
最終,我還是擁着了它。

《紅花婆婆》
記憶,盛載了聲音、味道、顏色。
刻印在陳大文會考那一年的,有骨綠骨綠在爬樓梯的聲音,臭豆腐的香氣和一朵插在斑白髮髻上的鮮紅花。

《旅行之家》
離開家門,登上雙層巴車,遇上了皮皮黨、觀賞過流淚表演、發現了蝴蝶屋,一切都讓我興奮莫名。直至剩我一人時,我才知道,原來那是一趟沒有終點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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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著:韓麗珠、謝曉虹、李維怡
導演、改編及製作設計:譚孔文
文學指導:董啟章
作曲、現場音樂及創作演員:黃譜誠
現場音樂及創作演員:王敏豪、陳小東
創作演員: 蔡運華、吳鳳鳴、謝瑞琼
燈光設計: 羅文姬
音響設計: 梁寶榮
監製:林碧芝
助理監製:鍾慧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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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票於12月12日起在各城市電腦售票處、網上及信用卡電話訂票熱線發售
設有六十歲或以上高齡人士、殘疾人士及看護人、全日制學生及綜合社會保障援助受惠人士半價優惠
(綜援受惠人士優惠先到先得,額滿即止)
每次購買正價門票4至9張:九折;10至19張:八五折;20張或以上:八折
演出全長約1小時45分,不設中場休息,遲到者須待節目適當時候方可進場
1月23、24日晚及25日下午場設演後座談會,歡迎有興趣觀眾留步參加
本節目含少量不雅用語

節目查詢:2268 7325(康文署)3971 0831(浪人劇場) 票務查詢:2734 9009

清晨的掏空

那個炎熱的清晨,我從床上起來,簡單地梳洗過,看著窗外半暗微明的天色,城巿仍在熟睡之中,便決定聽從身體深處想要衝出去不斷向前跑的衝動。那其實跟運動無關,只是掛著運動之名,便顯得合理。
打從孩提時期,我便討厭運動,那種群體的,必須穿著相同的衣服,輪流進行一致而意義不明的動作,達到相同的目的的集體練習,在學校裡,人們只會著重如何把肌肉和神經像機器那樣操練,而不會談及,應如何和身體對話,建立身體和心靈親密的關係。如果身體必須被隱藏而且是可恥的,運動就只能是一場無緣沒故的艱苦操練。
那天,我從島一直跑,以不慢也不快的速度,在身體可以承受的範圍以內,拚命想要逃出自己的界線。自從童年時期某段日子,好幾次跑得太快而摔倒,膝蓋重複受傷之後,跑步的速度便一直落後他人。
那天,我跑了起來,對於跑步的記憶,便在身上一一呈現,愈來愈急促的呼吸、肺部慢慢地急驟的疼痛、橫隔膜逐漸緊繃成了刺痛的威脅、雙腿的痠軟,不久,便停了下來,無法跑得更遠。那是夏季,濕透的身軀暴露在陽光下的感覺讓我有點措手不及,卻彷彿內裡有些什麼被清空了,所有毛孔都舒展開來。我環繞著毗鄰著島的豪華屋苑半跑半步行地完成了三個大圈,像一種必要的儀式,結束後便回到家裡。
隔天的清晨,我從夢裡醒來,又重複了一遍跑步的儀式,不久,那就成為了一種尋常的習慣。
直至某天,我開跑了後,如常,跑步的記憶又在身體上綻開,我感到煩厭了,覺得那記憶是一個沉甸甸的包袱,它阻礙了身體接受新的經驗,於是我一邊跑,一邊嘗試放鬆。那是一項實驗,此前,在運動中放鬆,於我而言根本是不可能的事。為了放鬆,我必須放下,跑步是一項競賽的觀念。「不一定要跑得很快。」我對自己說。一個人的跑步只是跟自己的身體進行一場對話,它只是要動,不必講究速度,也不必顧及迎面而來的跑步者,更不必跟他們比較姿態和耐力,要讓跑步成為,一個人的事,在過程裡找回自己的步伐。不久,呼吸便喘急起來,我嘗試接納,那不適的感覺,並在其中找到安適的所在,我放輕了整個身子,從肩脯到手肘,從腰至腿,同時,也沒有追逐任何念頭,只是聽著早上的聲音,風吹過葉子的,以及鳥的啼叫。在無人的路上,我甚至可以閉上眼睛向前跑,彷彿在睡夢中,而身子進入了設定的節奏裡。到達了公園的草坡,那是我為自己設定的休息點,可是身子並沒有休息的意欲,它一直在跑,一直在跑,我便任由,它帶我到更遠的地方。
那是跑步練習的轉捩點,我放下了對於跑步抱持了多年的觀念︰那是外向的,有競賽的意味活動,那是集體的、從上至下的操控,那是在工作間遇到工餘時玩三項鐵人的女同事的白眼︰「啊,你也會做運動嗎?」,那是不愉悅,甚至苦惱的。清掃關於跑步的,已經遠去的記憶,才能容許關於跑步的新的感受進來。既然跑步是一種不斷移動的運動,那麼,身體是流動的,記憶是流動的,生命也應該是流動的。
另一天的清晨,出門之前,我告訴自己,跑步是一種令生命從凝滯回復運行的運動,便走到外面去,準備把自己調校至另一種模式,讓身體變成一艘船,把我載到別的地方。

2013年12月11日 星期三

賤賣

那天,我們又到了她的家,帶著飢餓的胃,在寬敞的廚房,一起圍著爐子,一邊輪流做菜,一邊談話。
這是2013年才開始的自煮飯局,漸漸成了定期的會面,必定是因為那些香甜可口的酒菜,令我們,源源不絕地生出了相約的意欲。
我告訴她們,那個留在心裡的悶悶不樂的結,關於賤賣的事情。那個,我用了四個月日以繼夜地趕工的工作,最後,我感到的是,賤賣。賤賣了名字,也賤賣了文字。如果,繼續生活,必須賣出一些什麼,我可以賣出的,具有巿場價值的東西又那麼少,於是,只能出售那些我其實並不想出售的東西,以換取租金和免於過份焦慮的金錢。
她們聞言後笑說︰「誰都是這樣啊,每個人都在出售不想出售的東西,我們也是如此。」
我看著亮麗聰慧的她們,想到她們高尚的職業,那個向我展現的甜美的笑容背後,必然也有著別人無法完全理解的抑鬱。

買賣生活,並不是陽光飽滿的周日跳蚤巿場,而是陰冷的十二月,守著一個無人光顧的攤子。

2013年6月7日 星期五

這是一本隱蔽的小說。

我一邊寫,腦裡一直有個聲音說︰「悶啊。」那是一把揮之不去的聲音,直至完稿了,也把手寫稿打完字,交到出版社,甚至,後來又寫了一些短篇,然後,再開始了另一個長篇,每次想到它,都想到,「悶」。

當人們問我,從事什麼工作,然後,又問我寫的是什麼,我老是回答他們,我寫的都是很悶的東西。有些人感到不解,有些人轉移了話題,有些人笑了起來。但,那確實,是悶。悶就是,心被關在一扇門之內,那種狀態。那很可能是一個密室,所有窗子和門都被鎖上,並不是沒有出逃的可能,而是,已經丟失了外面的地圖。

實不相暪,我不大肯定,悶的小說,是否有什麼價值,但如果,那是實相,也就,只能如此,如實地呈現。


(編輯說,今天進印刷廠了,七天之後,書就會出來。)




無法完成愛情──鍾玲玲


 

(攝︰黃楚喬)


總是記得第一次讀鍾玲玲小說的感覺,就像遇上非常重要的人和事物的時刻,措手不及,毫無防備,冷不防已置身在那面前。

書本的臉面看起來就像許多別的書本,但文字有一種接近心跳的節奏。後來就覺得,她寫的都細細密密地鑽到心裡去。例如寫著劉瀾第一次遇上林逾靜並生起了強烈愛意的時候,正牽著丈夫的手,隆起的腹部孕育著胎兒。妻子的身份,臃腫的肚子,從來沒有對於她愛上另一個人構成任何障礙。小說裡的劉瀾,並不是個狂放的女子,而更像拘謹賢淑的妻子和母親,形容憔悴,臉色臘黃,可就是因為她的外貌和舉止那麼尋常,對於丈夫以外的另一個男子的感情,卻那麼洶湧而激越,同時那樣理所當然,強烈的反差,帶來了深刻的震撼。

鍾玲玲筆下的劉瀾,平凡得像街上隨處可見的任何一個女子,但愛起一個人來的時候,即使對方給她的回應只是冷漠,近乎厭惡,她的熱情仍從不停止,那種無可阻擋的力量,才令人驚訝,以至於想到每一個看來循規蹈矩的女性,內心深藏著的某種足以令人畏懼的能量。這是《愛人》,我認識鍾的起始。

劉瀾具備了鍾玲玲筆下女主角的大部分特點,擁有丈夫、孩子,住在寬濶的房子裡,有幾個交往逾大半生,密不可分的知己好友,熱愛文學,可同時心裡記掛著的卻是另一個人,而且對於安穩的生活懷著愧疚感。

小說中的女子,表面上都遵從著一般的社會規範,但丈夫對她們來說,就如房子,生活中的必需品,維持著彼此的只是習慣性的親近,而非愛情,一種「當我們盡了我們的本份,便沒有其他的事可做了」(《我不燦爛》〈星期天的海灘〉)的關係。

對於愛情,她們都有著廣濶寬容得令人匪夷所思的胸懷。《愛人》裡的劉瀾以欣賞的目光,看著她的丈夫默默地愛慕著自己的好友,而《愛蓮說》裡的蓮生冷靜地對待情人和好友走在一起,與其說她們都有著令人難以理解的心思,不如說,她們都看穿了所有的情和愛,說到底只是虛妄。

與若即若離的愛情比較,友情更堅實而彌足珍貴。鍾玲玲筆下的女子,都擁有一伙女友們,而且是連繫彼此的核心人物。那些女性之間的情誼,或互相包容,互相陪伴,互相扶持,或互相刺痛對方,並用各自的方式關愛彼此,終究不離不棄。朋友也就是從自我分裂出來的一面鏡子,互相映照出自己無法迴避的部分。

鍾玲玲的第一本散文及詩集是《我不燦爛》,書的名字來自一九七零年,她寫的一首為了紀念五四運動五十週年而寫的詩《我不燦爛在一九一九》,她又在一九七一年參與保釣運動。

《愛蓮說》裡的蓮生在一九七一年的示威運動裡渡過了她激盪的青春歲月,經歷了與情人曲折的感情和分離、出國又回國、生活的轉變,二十年後的她已經結婚生子,跟二十年前的友人親厚如昔,只是對於眼前的八九民運,一如曾經出現又轉瞬即逝的愛情,「當我們靠近生活我們就會發現眼前的梨子要比遠方的坦克大,活著的人非常密切,死去的人異常疏遠,記掛生人遠比哀掉死人容易。」一如蓮生懷疑,保釣運動裡的自己,那熱情究竟是一種怎樣的熱情,以及它從何而來。

因此,當一眾親近的友人大部分已過著富足安定的生活,只有劉英對這一切抱著質疑的態度,她甚至批評在雅緻的房子裡給朋友端茶、照顧孩子,努力過著優雅的生活,扮演中產階級好婦人的蓮生其實並沒有勇氣活出真正的自己。劉英的話給蓮生帶來最切實的傷害,但也只有她的話能說到蓮生的心坎裡去,她總是提醒她,被淹沒在日常生活的自我在哪裡,而且還在那裡。

讀鍾玲玲的小說,我總是不避嫌地把作品與作者一併來讀,當然那只是我想像中的作者。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如果有些人以自己的生命寫了一本又一本的作品,那作品必然帶著她的影子,又必然不等於就是她。

我總是覺得,那些書,都是從她的生命剖下來的一片,因此,讀起來才會令人感到,那彷彿就是自己的血肉那樣。

《玫瑰念珠》在一九九七年出版以後,我幾乎已無法再讀到鍾的作品,除了偶爾在報刊上零星出現的一些短文,也有一種感覺,她應該不會再把作品出版,當然,也沒有關係,如果作者已感到再沒有想說的話,沉默就是一種恰當的姿態。

最後,我只想到鍾玲玲寫於早期的一首詩《我看見他》︰「我看見他站立在

我們面前/我看見他的臉/正向著你/微笑/我看見他走了/我看見他的眼睛

也不曾/看見過我/我看見你/好像想/跟我說話/我就把我的頭移開/同時我也知道/在甚麼地方的一條河裡/正弄翻了一艘/破船」

沒有人會知道這三個人的關係,或許,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位置,似乎永遠在凝視著那個只看著「你」微笑,不曾看見過「我」的「他」,失落的氛圍在所有的詩和小說完結以後,仍然留在空氣裡,久久無法驅散。

(原刊2010年8月號Elle)(假如沒記錯的話)

2013年6月4日 星期二

身體是一堵無法輕易跨越的牆


24年了,原來。那年,我唸小五。10歲的人,剛剛脫離孩童期,一點一點步入成人的世界。我記得,是從逐漸潮熱的初夏開始,電視新聞上那廣場的北京學生絕食抗議、請願、對話、探望,有些什麼非常熱烈,終至瘋狂起來。當時的我,對於這事和別的事,都並不完全的明白,直至六月四日,坦克車進駐了廣場,有些人擋在坦克車前,更多人被亂槍掃射,電視新聞的畫面上,報紙的頭條新聞,盡是血肉模糊的身體,大部分都已明顯地失去知覺,我才慢慢地細心地閱讀報章裡的描述,把剪報貼在一本全新的家課本上,嘗試理解那是一件怎樣的事。

一年又一年地過去了,當年痛心疾首,悲傷流淚的人,有的移民了又回來,有的不在人世了,有的選擇忘記,有的每年都到維園悼念,而我的印象仍然那麼深刻,惦記著這個集體的傷口。我問自己,為什麼痛楚仍然那樣鮮明,那些失去性命的亡魂何以仍然在我心裡如此哀怨,或許是因為,我看過那些人,為了維護公義、民主、自由和某些無法放下的信念,賠上了柔軟的肉身,成了許多橫在地上彼此交疊的扭曲的軀體頭臉。肉身脆弱而漫長,像一堵永遠無法攀越的牆。並不在現場的倖存者我們,如此悲憤很可能是因為,坦克車和槍口把這許多年輕的身體摧毀,流了那麼多的血,極權卻由此變本加厲,這在人世間還比較接近地獄的那一邊,而死亡肉身的另一端倖存者是他們,要不,仍然維護公義的人被軟禁和監視,要不,明白了政權會殺人的人,機智地選擇了和這件事隔絕開來,以融入經濟高速發展的社會之中。

六四事件當然還沒有過去,它以不同的姿態繼續衍生和蔓延,他們把李旺陽關在狹小的監牢裡,使他脫落了牙齒,失去了視力,駝了背,矮了個子,企圖為他製造一個更嚴苛的肉身,把他終生圍困,但他的意志仍然堅執一如最初,政權便取去他的生命,再說,他是自殺的。或那些再也按捺不住生命裡種種不公義的上訪者,往往還沒有抵達上訪的地點,便被抓到維穩的地點,他們以不同的方法為上訪者打造一個拘禁的肉身──用電擊口腔、用牙刷刷陰道、以胡椒灑在陰道裡,把上訪者強暴(那天,當我坐在連鎖咖啡店讀五月號的《號外》曾金燕的文章披露了以上的情況,不解和悲傷便蓋過了緊接著要去看張懸演唱會的興奮心情),或許並不是因為維穩的人格外兇殘,只是他們已經困在早已失去自由的身子,難免像螃蟹那樣想要抓著想要逃走的同伴。肉身不一定受盡騰折才會磨滅追求正義自由的意志,怠惰和安逸同樣令身體失去了抵抗的能耐,便寧願相信,歷史不會重來,或,只要遠離政治,做個寵物般的人,便能明哲保身。

廣場已經消失了,而六四像霉菌,滲進了日常生活之中,人們甚至再也無法集結,當不義臨到頭上,便只有單打獨鬥的可能。如果上萬個年輕人在廣場死去,仍然可能不當作一回事,生活裡還有什麼道德和底線需要把持?結石寶寶、豆腐渣工程、有毒的蔬菜,層出不窮的假的食物,都只是一念的選擇,記念六四還是否定它的存在,也是一念。只是選擇慢慢就會成了習慣,行為和思考的方式,這些又慢慢成了一種個性,而個性促使一個人走向不同的路。

選擇記得六四,或許並不是因為它會否平反,而是因為,自己到底想要做一個怎樣的人,是任由自己的身體疲乏鬆弛怠倦而終於麻木,還是讓它感受傷口和痛,面對世界非常殘酷,所以要更溫柔強大此一事實;也是因為,所有的高牆,其實是許多失去自由意志和感受的肉身組成,當這些肉身還沒有變得冷硬之前,他們溫軟富生命如一擲即碎的雞蛋。

2013年5月30日 星期四

正在實驗中的寫作班

這個寫作班,又來了。
我從來不愛當「老師」,所有固定的角色,我都不喜歡,但,作為經驗的分享者,我倒是樂意的。究竟,在一個寫作坊中,我還可以創造出什麼,是我近年在思考的其中一個課題。在這個寫作坊裡,我們不只是在技術的層面上去寫,而是要打開自己,只有具備開啟的勇氣,才能找到寫作的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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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生活寫作坊」


寫作只是一種運動,活動心裡腦裡平日不大碰觸的部分。

寫著,專注於一種呼吸的節奏,

就好像,看著一面鏡子,從自己臉上的陽光,照見陰影,

寫作原是為了,跟鏡子裡的自己更好的共處,

因為光亮和影子原是一體兩面的事。

如果寫作通向了他人,要寫還是為了,

跟鏡子外的世界,更好的共處。

寫作能讓人,更好地活著。


導師:文字工作者 韓麗珠
日期:15/9 – 20/10/2013 (Sun)
時間:2:00-4:30pm (6 節 )
費用:會員$380 / 非會員$400

工作坊公開報名日期 :


20/5/2012 (Mon)



上課地點 : 港青 / 戶外

報名:

香港基督教青年會 ( 港青 )
尖沙咀梳士巴利道 41 號 會員服務部
每天 8:00am-9:00pm


** 凡邀請一位朋友參加本季同一工作坊,

朋友可享有半價報名優惠。

( 須即場一起報名 )

相信的力量 陳慧

(月初時,裙拉褲甩地趕出了這篇訪問稿。這段時間,工作蠻多,但「星期日生活」的黎佩芬邀請訪問撰稿,還是覺得,應該要做。於是,一個晚上,和一個日間,便寫了出來。行文倉促,不免有未盡圓滿之處。完稿那刻,腦袋像被貨車輾過,壓痕久久不褪。訪問見報後不久,佔中義工陳玉峰被「低調通緝和拘捕」。

幾份大大小小的報刊爭相訪問陳慧,在不同的人筆下,其面向稍有不同,但對此城關切,對現況率直表態,始終如一。)


攝影師拍照的時候,陳慧悄悄跟我說︰「這陣子的訪問已用光了我拍照的配額。」確實,陳慧一直是個低調的作家,接受訪問時從不願上鏡,如果刊物堅持索取照片,她就送上貓的相片代表自己。幾年前認識她的時候,她在演藝學院教書已好一段日子,她的座椅上放著軟柔的毛絨熊,談及學生總帶著濃烈的關注,偶爾也談電影、談創作,談及這個城巿的點點滴滴,語氣一如小說的敘事者那樣溫柔細膩。因此,從報上得悉她參與佔領中環,成為十名先頭部隊的其中之一,令人感到訝異。

逐漸失去的城巿

那天,讀到她在訪問中說︰「我唔見左我個香港。」心頭就緊了一下,陸陸續續地想起,這些年間,眼前的城巿怎樣一點一點地改變,終至成了全然陌生的模樣。

「這裡有一種無力感,我們大聲呼喊,卻不被聽見。」她說,從政府官員僭建、騙取房津,到近期廉政公署酬酢費用超支等等一宗接著一宗令人憤怒的消息,並沒有任何批評的聲音可以阻擋,令她要找一個發聲的渠道。

陳慧母親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人,而爸爸,是外來的移民,當年一路南下,直至抵達香港,他感到,這裡就是他安身立命的所在。「但現在的人卻已忘記,『香港是我家』的真正含義。」人和土地始終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她說,這裡失去了的是人的素質,人們不再追求好,只是但求沒有錯。「係咁架啦。」人們總是這樣說,話裡包含著一種助紂為虐的屈從態度。「所以,霍建寧可以說︰『我個仔都工作二十小時,他是自願的。』而不自知這叫涼薄。以我們媽媽那一代人的標準,這就是欠缺品德,竟然將自己和他人比較,說出這樣的話來欺負別人﹗」歸根究柢,那消失了的美好質素,就是人和人之間最基本的關懷。

「這裡失去了的還有常識。」擅長以感受四周的陳慧說︰「如果街上有老人,他們連謀生維持溫飽也有困難,就放過他們,這是常識,是人民精神,是城巿風格。」

她熟悉的香港,是這樣的︰她小時候,街頭小店有一種習慣,現在只有少量西環或上環的店鋪仍然保留,就是吃飯時間,店員會把店裡一角橫一根繩子,然後在角落裡的桌子,放幾碟自家製的小菜和白飯,店員圍在一起進餐,遇上有客人光臨,便愛理不理地說他說︰「待會再來吧。」與做生意相比,好好地吃飯,還是比較重要。

「店員會這樣做,是因為老闆也贊同。對巿民來說,吃飯是最重要的事。」她說。眼下,碼頭工人罷工已經超過四十天,資方仍然不願讓步,而工人所爭取的,並不是能解決吃飯和上洗手間都在吊機內的問題,只是讓薪資能調整至合理的水平。

但陳慧不願意說出,現在的香港不如從前。「這句話所代表的只是一種情緒,並不會把人帶到更好的方向去。」她寧願坐言起行,為自己所愛的地方和想過的生活做一點事。

「我們要有普選。」她斬釘截鐵地說︰「有些人還未理解佔領中環的理念,或進行程序,起碼今次叫了出來,希望大家都注意有普選。有些人並不察覺,原來可以有這權利。生活就是政治,只要是公民,是小巿民,就要知道,生活要作出選擇,做選擇就是政治。從要不要垃圾分類、用什麼牙膏牙擦,吃早餐幫襯小店還是大家樂大快活連鎖店,去街巿還是去超巿,這全是政治。對我來說,這是常識,不是屬於社會上很高階層的事。這幾年來,我聽得最多的是︰我沒有選擇。但說了這句就死了,就真的無力。總之,我不理,我要有選擇,不要替我選,我要自己選。在這城巿令人自豪的是有選擇。」


「故事是城巿給予我的」


「寫作的人都知道,故事不是坐在這裡憑空想像的,而是身旁的人和城巿給予的,我只是去領養它。」

陳慧記得,一九九六年的晴天特別多,那個夏季的天空很藍,有朋友移民。「那時我在廣播道工作,景致優美,黃昏離開時會看見藍天很美。」那是很好的日子,不同的媒體都在做回顧特輯,回望香港,回望家族的故事,包括香港的街道、地名、香港的歷史等等。「九七回歸前,有兩個廣告令人印象深刻,一個是『只要有夢想,凡事可成真』,另一個是『永遠向前,永不停步』。這令人覺得,啊,整個城巿都這麼感性,周圍都瀰漫著依依不捨的氣氛。」直至現在她仍然記得,主權移交那夜,在中環的街上碰到幾乎所有的朋友,拍紀錄片的,做傳媒的,然後在立法會看見司徒華說︰「我們今天要離開這裡,但會再回來。」

「一九九八年的直選,我們就用選票,把他們全送回議會,那年代的選票都是真的,而且是這麼用的。」她說。

回歸的第一天,她下筆寫第一個小說《拾香紀》。「1997年有一種航向未知的感覺,我很快就捕捉到,寫1974至1996,而連十香要死,我要寫的不是以後,而是寫我最懷念的這廿二年。那時,我怕以後的日子不再如此。」

去年,陳慧參加了七一遊行,回來後,心裡有一種異樣的感觸。「我記得,我們一直走,走了很久,走到天黑,還未到政府總部,然後,他們就放煙花了。這實在太魔幻,我們還在遊行,辛辛苦苦走了四小時,他們卻放煙花。」

她的腦子裡便出現了一個穿越牆壁的意象,剛開始她不大明白這意象的含意,只是寫成小說。《穿牆人》在明報世紀版連載,一共寫了十多期,直至暫停。「那故事關於一個男人,在布宜諾斯埃利斯,走出陽台,點了一支煙,拿火機,點火,鏡頭一轉,他不知自己在哪裡,咦,原來在香港,但口袋裡有阿根廷貨幣。他看到,公路路牌是藍色,手表顯示是七月一日。他走到海邊,世界很靜,呆了,見到天星碼頭,那是清拆了的天星,他朝著那方向走去。很驚訝,看看鄰人的報紙,日期是2012年7月1日,究竟發生什麼事?他見到新奇士橙廣告,文華酒店地下層仍然是咖啡廳而不是名店………其實我想寫,一個人去了一個沒有回歸的香港,八十年代發生了一點事,那個香港並沒有回歸,只慢了很多,而且沒有IFC。」

「後來回想這個小說,在地球上,香港和布宜諾斯埃利斯位處對著點,如果從香港一直穿越,穿過地球,就會在布宜諾斯埃利斯走出來。感覺上,這些年,我們好像都在穿越一些東西,但老是穿不過它,但有些事情,穿來穿去也穿不過。」寫到某一點,她終於寫不下去。「我寫不下去,因為我掌握不了香港會發生什麼事。」


相信什麼,就做什麼


當我常常聽到身邊的人說,想要移民到另一個地方,陳慧無論在書寫或言行之上,卻表現出對這城巿極深的感情。「我只是被情感牽動而容易受驚。」她說︰「這是命運,正如無論家裡有什麼問題,或離家多久的人,都要回去處理問題的癥結。」她以家來理解自己居住的城巿。

陳慧說,令她參與佔領中環的近因是朱耀明牧師,但我認為,更關鍵的是她多年來所探索的信仰。她在1997年上教會,2003年受洗,為她施洗的正是朱牧師。「他有一句話,他影響我很深︰『你信什麼就去做,這就是信仰。』信仰最核心就是這樣,坐在這裡沒有用,要走出來,要為自己負責,這是自己的生活。」

她坦這,心裡並不是沒有恐懼,只是,她早已認清恐懼的的面目,而且不介意與它為伴。「我怕朋友不陪我、怕學院不和我續約、怕寫不出作品,但當我看到恐懼,就會以行動排除害怕會發生的事。」甚至這次參與佔中,也早想過最壞後果。「有畢了業的學生問我,(如果因為佔中被起訴)為什麼你選擇不抗辯?我覺得這是遊戲規則,如果你竟然起訴,己進入了你的系統,就不要浪費大家的時間和納稅人的金錢,我去暴露給你看,你有多荒謬。人們最怕的可能是羞辱,但我很清楚自己沒有錯,錯的不是我。」

她的堅定也來自信仰︰「我最怕人沒有信仰,只信自己,因為人會變,有很多情緒,可以今天給你很多,明天不屑一顧,現時的老闆就是如此。」

「聖經有這樣的一句︰『你白白地得來,也要白白地捨去』,所謂恩典,不是說給了我們多少,而是你得到多少,就要去付出多少。」

這令她想到最低工資,「從來有新政策出現,都一定有弊處。例如男女同工同酬,現在我們覺得理所當然,但在不久以前的六十年代,並不是如此,那時候,結婚生子後不可出來工作。以前的護士長,就一定不嫁,才可做護士長。不可解僱懷孕員工,都會有人因而受了損失,但世界要向前要進步,就必會出現這階段。

老闆有發聲渠道,就吵著說,最低工資立法使他增加了多少工資,就要解僱多少人,但他們有沒有想過被他解僱的人的感受?」

給年輕人的祝福


我並沒有問她,如果佔領中環沒法取得成功會怎麼樣,倒是她說出︰「姑勿論是否成功,這是一次公民教育,讓大家知道,你的人生有一件事叫普選。選票在你手,沒有人可代你投出,這裡有一個很大的平台可以諮詢,無論這運動走向哪個方向,這是一個公民教育。我可以對年輕人說,我們這些中年人已在做著一些事,你們跟著做啦。」她認為佔領中環是一件樂觀的事,也是,他們給年輕人的一份禮物。

(原刊《明報.星期日生活》2013年5月 5日)

2013年3月22日 星期五

貓和隱匿者的洞穴──屯門龍珠島

起初,我無法想到這裡被命名為「龍珠島」的原因。

龍珠使我想到許多年前一本並不吸引我的漫畫。後來我才知道,「琵琶洲」是這裡本來的名字。可以想像,要是從高空俯瞰,必然可以看見從黃金海岸橫越到岸的另一端的,筆直的路徑,通往一個楕圓形的小島,那形狀,就像一柄很久未被彈奏的琵琶,懸浮在海面。或許,這裡就像許多別的地方,因為種種忌諱或偏好,被消滅了原來的名字,換上一個意義含糊而不會引起強烈愛惡的指稱,只有磨平個性才不會互相刺痛──我不知道,住在這片土地上的人是否也遭遇著相似的命運而渾然不覺,當我逃遁到這島上時,曾經這樣想。

在蟠龍半島和黃金海岸之間,有一扇墨綠色的簡陋闡門,門前懸著一牌不起眼的塑膠板︰「私家重地,閒人免進」。(剛剛來到這裡的時候,那還是一扇發鏽而沒有鎖上的鐵門,而管理員是個友善的人,從不阻撓外來者,直至後來,門上才安裝了密碼鎖)

我無法肯定,究竟是什麼原因,使我選擇了這裡,作為躲藏之處,很可能,因為在租金和地價日益高漲的情況下,人們只能隨著數字的上升或下跌而飄浮。也有可能,是通往島上那狹小的短堤,兩旁是起伏不定的海面,和浪濤拍岸的聲音,一邊是工整而高尚的住宅,而另一邊是遙遠而隱約的山坡的線條,它們時常陷入了濃霧之中,似乎和天空接連成了一塊,有時候,低飛的白鷺就停靠在某塊岩石上歇息,在發呆的垂釣者的不遠處,不一會,鳥又拍著翅膀,沒入了天空和海之間某個看不見的角落。這個城巿的海愈來愈瘦小,我總是擔憂它們終會完全消失,因此,每一次經過,我都忍不住靠著欄杆,看著海,嗅著帶腥的空氣,讓泊泊流動的水把新的東西帶來,或把舊的東西帶走。

除了居民,幾乎沒有外來者會到來島上,並不是因為「私家重地,閒人免進」的勸籲(雖然這個牌子確立了小島封閉的特質),而是島上根本沒有商店、公共設施、食肆,或任何可供娛樂或郊遊的場所,甚至沒有公共交通工具可以直達,除了計程車和私家車,往來島內和島外,唯一可以依賴的,就是自己的雙腿。(對於隱蔽者來說,這裡就是個完美的洞穴)

只有四至五層的低矮樓房、房子前花園裡的籐製鞦韆,爬在樓房外牆上的蔓藤、種類繁多的樹,以及各個巨大窗子內的吊燈和家具,是島上別具特色的景致。有時候,我在外面吃過晚餐回家,走過短堤,抬起頭,便會發現那片沒有高樓大廈遮蔽的天空,放肆地綻放滿天星星,一個半圓形的銀黃月亮脆異地懸在半空,似乎快要掉進水裡去,像馬格列特的畫。有時候,大型犬隻的吠叫會從某幢房子裡傳出來,但那叫聲不是憤怒或飢餓,而是苦悶,在那裡,所有狗都被栓著牽扯著在街上散步,要不就被困在屋裡,而貓卻在街上自由地蹓躂,或凝視遠方出神,並且全都有過胖的傾向,因為每天晚上出現的餵飼者,從不吝嗇給牠們足夠的伙食。其中一隻全身披毛都成了一片片硬塊,懷疑患上嚴重皮膚病的黑貓,得到的待遇跟別的流浪貓並無二致,而據說早前經常出沒的另一隻三腳貓已被某戶人家收養。(對於隱蔽者來說,貓隻得到善待的地方,就可以成為安身之所)

我住在島的盡頭,那群最老舊的樓宇裡其中一個單位。一名計程車司機告訴我,四十年前,那樓群本來是鄰近賭場附設的酒店,供所有意猶未盡的客人,在緊湊的賭搏和賭搏之間,有一個休息的房間,也有另一種說法是,那裡曾經是一個軍人的宿舍,後來才改作住宅的用途,而無論哪一種說法,都向我闡明了這裡所有單位都沒有廚房的原因。

在最寒冷的一天,風在外面呼嘯,吹得整幢房子隆隆作響,夾雜著某種像極嬰兒哭喊的動物哀號,使我以為是鬼魅。後來在某個夜裡,我偶爾打開陽台的落地玻璃門,一隻毛茸茸的影子拖著長尾巴竄過,我定了定神,牠也在遠處回過頭來探視我,我才明白,原來在深夜裡呼叫的是前來借宿的貓咪。於是我再也不敢在晚上輕率地打開陽台的門,為了避免牠受到驚嚇,只會在玻璃前窺探,靜靜地期待貓的光臨。

或許,這裡的居民與貓能和諧共處,並不只是因為心性良善或喜歡動物,而是基於一種同樣處身城巿邊緣而仍然存活的同病相憐,或對命運的感恩。畢竟,在小島被地產商收購而建起超級豪宅,或租金瘋狂上漲之前,屬於少數的人和貓仍能找到一個暫時容身的洞穴。

--原刊誠品《現場》二月號

2013年3月21日 星期四

春分

春分之前的一天,忽爾雷雨,我坐在車廂內,看著瀑布似的濠雨洗擦著窗子。那時,我正前住動物醫院,為了一頭病苦的貓,不知怎地,就想起了,唸幼兒園的那年,某天早上K帶我上學,我一人跑遠了,把她扔在身後,溜到樓梯前的空地,在那裡遇上一頭奶白色的成年狗隻,心裡滿是懼怕,感到自己即將被咬傷,甚至死,便哭了起來(那年代的公共屋邨,並沒有管理員,無論人和動物,都可自由進出)。狗卻只是定睛注視著我,呆立著,似是茫然,或不解。K聽到我的哭聲,趕緊跑過來,白狗看到她,對她狠狠地吠,我怕得渾身顫抖。

「不用怕。」K無視狗的威脅,走到我身旁拉著我的手,一邊下樓一邊說︰「那是母狗,她不會咬你,母狗會愛護孩子,不管那是狗孩子或人類孩子。你看,她並不對你吠叫,只是吠我。」

確實,狗並沒有追上來。

***

我的袋子裡有傘,不過,失去理性的雨,是雨具沒法抵擋的,任何人走在其中,都會成為一頭落湯雞。

灰灰發病的時候,也是春天。他死的那天,只有我在屋內,他呼吸已有困難,不時慘叫。我知道他隨時都會離開,離開被疾病折磨太久的身體是好的,但不知道,到底在哪一點。死是沒法預備的,像一個終會踏上的地雷。貓嘶心裂肺地叫,我只能哭,打電話給K,對她說︰「我已把貓當作自己的孩子。」似乎只有她才能明白,我即將失去孩子的痛苦。

灰灰來的時候,只是個嬰兒,我領養他,他就要被迫跟自己的母親分開,或許這是殘忍的,但當時我沒想到。他那麼幼小,需要一個母親在身旁,在家工作的我就成了他依賴的對象,而我竟然,無知無覺地,過份地投入了母親的角色,成了一名,暴猛而情緒不穩的貓兒母親。

***

如果以理智測量這句話︰「那是母狗,她不會咬你,母狗會愛護孩子,不管那是狗孩子或人類孩子。」狗不會襲擊人的邏輯顯然無法成立,如果,那母狗剛巧沒有良好的母性,未能憐愛孩子?那麼,公狗就會不顧一切上前噬咬了吧?

但我始終沒有發問。從小,我就是個不愛發問的人,或許,只是喜歡留在不解的狀態裡。後來,我仍然怕狗,即使在街上碰到體積比貓更小的狗,身上還是有一部分會突然僵硬了。但我同時也愛牠們,即使那種愛需要很遠的距離才能成立。

沒有任何理由,K的話組成我所理解世界的一個重要部分,在我的世界裡,無論動物和人,樹木和空氣、土地和濕度,一切的活物和死物,都有著緊緊相繫的一根線,強韌而無法割斷,仗著那一點,彼此可以在其中流動。

即使在心裡的暗角,有時會想,如果我一直對動物無感,或憎惡有毛的東西,會不會就可以,免於失去貓孩子的傷害?但所有如果都無助於一切可以重新再來。

下車的時候,不知為什麼,雨就停了。到了動物醫院,看到躺在籠子裡害怕得把身子蜷縮成一團的貓咪,醫生說,她只是膀胱發炎,只要服藥就會痊癒。差不多在相同的時間,另一所醫院的護士打電話給我,告訴我,K體內的鉀質過高,要在醫院住上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