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19日 星期四

貓是一扇門


我們約在黃昏的咖啡店,談話的內容是「文學與貓」,她負責問,我負責答,她養貓,我也養貓。
我想到灰灰。
我沒有告訴任何人,灰灰來到我家的時候,我的腦子環繞著死,但我假裝如常,只有貓老纏著我,不許我離開他的視線範圍,有時候,我進入了某個房間,關上門,他就在門外哭叫,要我出來,我總是安慰他︰「很快,很快﹗」即使在練習瑜珈,非常需要獨處的時刻,貓也會悄悄地爬上我盤坐的大腿,而在最後的屍式,我躺在瑜珈蓆上,貓就蹲坐在我的胸口。我以為他只是個無知的嬰兒,但明顯地低估了他,在那些蹲坐的時刻,他必聽竊聽了太多我埋藏在心裡的秘密。
他死了以後,我又養了另外的貓,只是,無論他們如何頑皮、搗蛋,或出現任何古怪的行為、咬我或抓我,我只是由衷地感激,只要他們尚有呼吸、身體是溫熱的、血液會流動、心臟會跳動、眼睛會眨,就沒有什麼值得抱怨。
生是流動的,這一刻和下一刻不會完全相同,始終有變更的可能,而死卻是一堵牆,冷硬的,通向無盡的固定。今天死了的,明天也是死,直到永遠。這是灰灰以他五個半月的短暫生命,來告訴我的答案。

***

一旦愛上了一頭貓,無論多麼不由自主,也像進入了一扇門之內,通向了別的動物。那天,我在菜巿場,買新鮮的蔬菜,路過一個活雞攤子,剛好,販子從籠裡揪出了其中一頭雞,他慘叫,我聽到那叫聲,心裡一陣抽搐,毫無防避之下,叫聲裡巨大的惶恐、哀怨、殘酷的死之將至的無助和憤怒像浪那樣襲向我,幾乎是一種反射作用,我也感到非常悲傷難過。那是在人類世界裡,一種普遍而尋常的合法謀殺,每天都有無數宗這樣的案子發生,要是在超級巿場,動物屍體已經被支解和斬件,潔淨和包裝,購買的人只會覺著他們是食物,而不會想到他們曾經是鮮蹦活跳的生命。在我身旁經過的人,誰都沒有在意雞的慘叫,沒有人理會這位受害者,因為吃雞的人、旁觀的素食者,包括我,都是劊子手。作為人類的一份子,對於牠們,我感到無比愧疚,卻無法停止源源不絕的罪。

***

要是能再遇見灰灰,無論他成了一片葉、一朵雲、一縷塵埃、一陣風、一窩泥巴、一名政客或賊子,一支筆或一張桌子,我只想對他說︰「我很愛很愛你。」
對於後來再養的貓,或暫托的貓,或街上的貓,在何時何地遇上的貓,我都會不由自主地對他們說︰「我好喜歡你,你是最美最好最聰明的……」而他們,聽了後,有的躺在地上伸懶腰、有的愉快地呼嚕呼嚕、有的把頭擦向我、有的躺在地上向我亮出肚子,尾巴悠然兩邊擺動。
灰灰很快樂。
偶爾,死的灰暗籠罩著我,灰灰就不由分說地闖進我的思絮之中,就像從前,我關上了門,他便會走到門外,哀叫,拚命抓門,我曾經以為那是一種蠻不講理的干預,很久之後,才明白,他想說的可能是︰「你不能一個人留在那裡。」
在如河流般的思緒之中,灰灰的大眼睛,仍然像清澈的湖泊那麼漂亮,自從他死了以後,便懂得人類的語言,他有時會對我說︰「你知道,我很愛很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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