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6月4日 星期二

身體是一堵無法輕易跨越的牆


24年了,原來。那年,我唸小五。10歲的人,剛剛脫離孩童期,一點一點步入成人的世界。我記得,是從逐漸潮熱的初夏開始,電視新聞上那廣場的北京學生絕食抗議、請願、對話、探望,有些什麼非常熱烈,終至瘋狂起來。當時的我,對於這事和別的事,都並不完全的明白,直至六月四日,坦克車進駐了廣場,有些人擋在坦克車前,更多人被亂槍掃射,電視新聞的畫面上,報紙的頭條新聞,盡是血肉模糊的身體,大部分都已明顯地失去知覺,我才慢慢地細心地閱讀報章裡的描述,把剪報貼在一本全新的家課本上,嘗試理解那是一件怎樣的事。

一年又一年地過去了,當年痛心疾首,悲傷流淚的人,有的移民了又回來,有的不在人世了,有的選擇忘記,有的每年都到維園悼念,而我的印象仍然那麼深刻,惦記著這個集體的傷口。我問自己,為什麼痛楚仍然那樣鮮明,那些失去性命的亡魂何以仍然在我心裡如此哀怨,或許是因為,我看過那些人,為了維護公義、民主、自由和某些無法放下的信念,賠上了柔軟的肉身,成了許多橫在地上彼此交疊的扭曲的軀體頭臉。肉身脆弱而漫長,像一堵永遠無法攀越的牆。並不在現場的倖存者我們,如此悲憤很可能是因為,坦克車和槍口把這許多年輕的身體摧毀,流了那麼多的血,極權卻由此變本加厲,這在人世間還比較接近地獄的那一邊,而死亡肉身的另一端倖存者是他們,要不,仍然維護公義的人被軟禁和監視,要不,明白了政權會殺人的人,機智地選擇了和這件事隔絕開來,以融入經濟高速發展的社會之中。

六四事件當然還沒有過去,它以不同的姿態繼續衍生和蔓延,他們把李旺陽關在狹小的監牢裡,使他脫落了牙齒,失去了視力,駝了背,矮了個子,企圖為他製造一個更嚴苛的肉身,把他終生圍困,但他的意志仍然堅執一如最初,政權便取去他的生命,再說,他是自殺的。或那些再也按捺不住生命裡種種不公義的上訪者,往往還沒有抵達上訪的地點,便被抓到維穩的地點,他們以不同的方法為上訪者打造一個拘禁的肉身──用電擊口腔、用牙刷刷陰道、以胡椒灑在陰道裡,把上訪者強暴(那天,當我坐在連鎖咖啡店讀五月號的《號外》曾金燕的文章披露了以上的情況,不解和悲傷便蓋過了緊接著要去看張懸演唱會的興奮心情),或許並不是因為維穩的人格外兇殘,只是他們已經困在早已失去自由的身子,難免像螃蟹那樣想要抓著想要逃走的同伴。肉身不一定受盡騰折才會磨滅追求正義自由的意志,怠惰和安逸同樣令身體失去了抵抗的能耐,便寧願相信,歷史不會重來,或,只要遠離政治,做個寵物般的人,便能明哲保身。

廣場已經消失了,而六四像霉菌,滲進了日常生活之中,人們甚至再也無法集結,當不義臨到頭上,便只有單打獨鬥的可能。如果上萬個年輕人在廣場死去,仍然可能不當作一回事,生活裡還有什麼道德和底線需要把持?結石寶寶、豆腐渣工程、有毒的蔬菜,層出不窮的假的食物,都只是一念的選擇,記念六四還是否定它的存在,也是一念。只是選擇慢慢就會成了習慣,行為和思考的方式,這些又慢慢成了一種個性,而個性促使一個人走向不同的路。

選擇記得六四,或許並不是因為它會否平反,而是因為,自己到底想要做一個怎樣的人,是任由自己的身體疲乏鬆弛怠倦而終於麻木,還是讓它感受傷口和痛,面對世界非常殘酷,所以要更溫柔強大此一事實;也是因為,所有的高牆,其實是許多失去自由意志和感受的肉身組成,當這些肉身還沒有變得冷硬之前,他們溫軟富生命如一擲即碎的雞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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