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3月22日 星期五

貓和隱匿者的洞穴──屯門龍珠島

起初,我無法想到這裡被命名為「龍珠島」的原因。

龍珠使我想到許多年前一本並不吸引我的漫畫。後來我才知道,「琵琶洲」是這裡本來的名字。可以想像,要是從高空俯瞰,必然可以看見從黃金海岸橫越到岸的另一端的,筆直的路徑,通往一個楕圓形的小島,那形狀,就像一柄很久未被彈奏的琵琶,懸浮在海面。或許,這裡就像許多別的地方,因為種種忌諱或偏好,被消滅了原來的名字,換上一個意義含糊而不會引起強烈愛惡的指稱,只有磨平個性才不會互相刺痛──我不知道,住在這片土地上的人是否也遭遇著相似的命運而渾然不覺,當我逃遁到這島上時,曾經這樣想。

在蟠龍半島和黃金海岸之間,有一扇墨綠色的簡陋闡門,門前懸著一牌不起眼的塑膠板︰「私家重地,閒人免進」。(剛剛來到這裡的時候,那還是一扇發鏽而沒有鎖上的鐵門,而管理員是個友善的人,從不阻撓外來者,直至後來,門上才安裝了密碼鎖)

我無法肯定,究竟是什麼原因,使我選擇了這裡,作為躲藏之處,很可能,因為在租金和地價日益高漲的情況下,人們只能隨著數字的上升或下跌而飄浮。也有可能,是通往島上那狹小的短堤,兩旁是起伏不定的海面,和浪濤拍岸的聲音,一邊是工整而高尚的住宅,而另一邊是遙遠而隱約的山坡的線條,它們時常陷入了濃霧之中,似乎和天空接連成了一塊,有時候,低飛的白鷺就停靠在某塊岩石上歇息,在發呆的垂釣者的不遠處,不一會,鳥又拍著翅膀,沒入了天空和海之間某個看不見的角落。這個城巿的海愈來愈瘦小,我總是擔憂它們終會完全消失,因此,每一次經過,我都忍不住靠著欄杆,看著海,嗅著帶腥的空氣,讓泊泊流動的水把新的東西帶來,或把舊的東西帶走。

除了居民,幾乎沒有外來者會到來島上,並不是因為「私家重地,閒人免進」的勸籲(雖然這個牌子確立了小島封閉的特質),而是島上根本沒有商店、公共設施、食肆,或任何可供娛樂或郊遊的場所,甚至沒有公共交通工具可以直達,除了計程車和私家車,往來島內和島外,唯一可以依賴的,就是自己的雙腿。(對於隱蔽者來說,這裡就是個完美的洞穴)

只有四至五層的低矮樓房、房子前花園裡的籐製鞦韆,爬在樓房外牆上的蔓藤、種類繁多的樹,以及各個巨大窗子內的吊燈和家具,是島上別具特色的景致。有時候,我在外面吃過晚餐回家,走過短堤,抬起頭,便會發現那片沒有高樓大廈遮蔽的天空,放肆地綻放滿天星星,一個半圓形的銀黃月亮脆異地懸在半空,似乎快要掉進水裡去,像馬格列特的畫。有時候,大型犬隻的吠叫會從某幢房子裡傳出來,但那叫聲不是憤怒或飢餓,而是苦悶,在那裡,所有狗都被栓著牽扯著在街上散步,要不就被困在屋裡,而貓卻在街上自由地蹓躂,或凝視遠方出神,並且全都有過胖的傾向,因為每天晚上出現的餵飼者,從不吝嗇給牠們足夠的伙食。其中一隻全身披毛都成了一片片硬塊,懷疑患上嚴重皮膚病的黑貓,得到的待遇跟別的流浪貓並無二致,而據說早前經常出沒的另一隻三腳貓已被某戶人家收養。(對於隱蔽者來說,貓隻得到善待的地方,就可以成為安身之所)

我住在島的盡頭,那群最老舊的樓宇裡其中一個單位。一名計程車司機告訴我,四十年前,那樓群本來是鄰近賭場附設的酒店,供所有意猶未盡的客人,在緊湊的賭搏和賭搏之間,有一個休息的房間,也有另一種說法是,那裡曾經是一個軍人的宿舍,後來才改作住宅的用途,而無論哪一種說法,都向我闡明了這裡所有單位都沒有廚房的原因。

在最寒冷的一天,風在外面呼嘯,吹得整幢房子隆隆作響,夾雜著某種像極嬰兒哭喊的動物哀號,使我以為是鬼魅。後來在某個夜裡,我偶爾打開陽台的落地玻璃門,一隻毛茸茸的影子拖著長尾巴竄過,我定了定神,牠也在遠處回過頭來探視我,我才明白,原來在深夜裡呼叫的是前來借宿的貓咪。於是我再也不敢在晚上輕率地打開陽台的門,為了避免牠受到驚嚇,只會在玻璃前窺探,靜靜地期待貓的光臨。

或許,這裡的居民與貓能和諧共處,並不只是因為心性良善或喜歡動物,而是基於一種同樣處身城巿邊緣而仍然存活的同病相憐,或對命運的感恩。畢竟,在小島被地產商收購而建起超級豪宅,或租金瘋狂上漲之前,屬於少數的人和貓仍能找到一個暫時容身的洞穴。

--原刊誠品《現場》二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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