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31日 星期六

不在

你要時時記得,用你內心喜樂的感受去衡量一切。如果你感到喜樂,那麼每一件事情都是正確的。如果你感覺不到喜樂,那麼無論你做什麼都會覺得哪裡不對。」──《愛》,奧修

因為記住了這一句話,那天,我從床上起來後,便一直捧著手裡的書,無法放下,甚至無法離開書裡的那個世界去做飯,直至空虛的胃部開始微痛,我想起要去看一套電影,而且要立即從島上出發,趕到城巿中心的電影院,否則就會錯過開場的時間。如此,我只能忍受飢餓,省下吃午飯的時間,只在電影開始前一個短促的時段,吃下一件牛奶芝士蛋糕,儘管如此,儘管那天計劃的工作一件也沒有完成,儘管再次超越了太多死線。但我著實感到一種飄到半空無法把自己抓緊的快樂,那時候,我深信自己走在對的路上去。

但在漆黑的電影院裡,我的信心便動搖了,那是一部名為《美味情書》的印度電影,打從電影開始,女主角就在煎薄餅、炒豆角、烹煮濃汁肉類和灑上香料的米飯,令人似乎能嗅到溫熱食物的香氣。她本來打算以巧手做出精緻的菜式,透過胃部重新牢固丈夫顯然已經遠遊的心和視線,可是飯壼送到錯的地方去,她貫注在食物裡的愛意,便感動了一個陌生人早已封閉了的心(或許,還有飢腸轆轆的觀眾)。

實在,電影裡,幾乎所有人都心不在焉。擠迫得乘客幾乎要站在車廂外的列車、死氣沉沉的辦公室、只能不斷做飯和洗衣服的家、沒有家人守候的冰冷飯桌、人和車廂胡亂橫行的街道、臥病在床的摯親,當然還有許多窮得午餐只能吃香蕉果腹的人……全都迫使人們把視線從現實移開,專注在某個不存在的方向,丈夫注視著手機,等待某個人的來電,而無法看到眼前的妻子;妻子的心神繫在早已移情的丈夫身上,而無法看到眼前的女兒;喪妻男人總是盯著鄰居熱鬧的飯桌,卻忘了在他身邊出現的每一個人;而昏迷多時的病人,醒來後牢牢地看著天花板上的吊扇,無力應付生命本身。因此,她和他的幸運在於,因為飯盒的錯送,令他們連上了彼此,為對方提供了一個可供倚賴、逃遁或假想的,在生活範圍以外的「不在」。有時候,只有通過「某種」不在,才能映照出當下的「存在」,缺乏了對立,一切便失去原來的輪廓,顯得模糊不清。這樣的「不在」,就像兔子跟前一棵永遠在移動而且無法捕獲的紅蘿蔔,它讓牠保持期待、對活著的熱熾、不斷向前拚命奔跑的欲望,活在差不多要得到的幻覺裡,但假若牠真正得到,同時亦失去紅蘿蔔所帶來的一切意義。
他們從未相見,只靠飯盒內傳遞手寫紙條分享生命。沒有什麼,比做飯和吃飯,令人更真切地體會身體的聲音,令人更專心致地地活在當前的一刻,忘掉過去,未來也不存在。透過對方所提供的美好的「不在」,他們不約而同地重新發現身處生活的種種,他看到了需要他幫助的新同事、一個描繪街上每天不同細微變化的畫家所畫的畫,以及鄰居小孩、車上陌生人的需要,也記起了喪失妻子的哀痛和懷念;她也清楚地看到了丈夫的冷漠、婚姻的絕望、女兒的需要,以及自己對愛的想望。因此,她沒有選擇從窗口跳下去,只是離家出走。可是同時,愛也使人自慚形穢,當他快要走向她的時候,就嗅到自己身上傳出以往從不曾發現的衰老的氣息,愛並非無所不能,有時候它只是一面過於誠實的鏡子,映照千瘡百孔的內心。
電影中一再強調「有時候,去了錯的車站,卻也會到達正確的目的地」,所以,結局時他們無可避免地錯失。當然,相遇是好的,但或許錯過更好,那意味著抵達,不是對方,而是,很可能,比對方更適合的道路。

走出劇院的時候,已接近黃昏,微冷,有雨,胃部仍然空蕩蕩的,但我不著急吃飯,反而要享受空洞的感覺,畢竟,只有飢餓的時候,我才清晰地感到食物和胃部的存在,我要盡情地感受,它們的「不在」。


夏天

「物似恆久非恆久
   萬物無常似有常」
——《瑜伽經》

「那些抓也抓不住的才是真的」
其實雲
也是這樣


2014年5月8日 星期四

關於劇場「縫身」

脫殼

我走錯房間
錯過自己的婚禮。
在牆壁唯一的隙縫中,我看見
一切行進之完好。  他穿白色的外衣
她捧著花,儀式、
許諾、親吻
背著它:命運,我苦苦練就的腹語術
(舌頭那匹溫暖的水獸  馴養地
在小小的水族箱中  蠕動)
那獸說:是的,我願意。

——〈腹語術〉,夏宇 

我在窗前寫作,偶爾抬起頭來,冷不防看到她。我沒想過會再碰到她,或,我不肯定曾經見過她,對於已經完成的作品,我不想再細讀,已經完成製作的人物,我也不想跟他們產生任何牽繫,畢竟,我們都有各自的路要走,在寫作的路上,回頭很可能會帶來化成蠟像的惡果。可是,她身上有著跟我近似的缺口,雖然,在別人看來,那大概只是皮膚的顏色、色素的深度、輪廓,或某種神情而已,而不會令人聯想到,傷疤的形狀。我忍不住站起來,放下了黑色鉛子筆,打開窗子叫住她︰「你要到哪裡去?」
「一個劇場,他們正在綵排之中,一星期六天,我幾乎每天都去。」她的臉有點蒼白,但很可能只是塗了太多防曬霜帶來的錯覺。
「你在那裡幹嗎?」
「沒有幹嗎,只是扮演我自己。」
我不禁有點內疚,是我給她指派了扮演的命運,只能告訴她︰「小説早已結束了。」
「但那終究是我的角色。」她有點不解。
我只好沉默,看著她困惑的臉好一會,突然驚覺,她已有自己的生命,而我應該放下對她的掌控,在劇場裡,在別人的腦海裡,她將會長成一棵令我感到陌生的植物,而這就是我的本意。
「好的,快去吧。」我說,但還是不放心地多說一句︰「要是角色的頭套太悶熱,不妨把它脫下來。」
她給我一個露出牙齒的微笑,便轉身跑開了。
我看著她遠去的身影,以及微鬈的長髮,她的髮尾,應該跟我的一樣容易開叉。然後,蟬的叫聲在我的耳朵裡便愈來愈響亮,像一個交響樂團,而這樣的合奏將會持續一個夏天。我知道,當夏天快要完結的時候,或許我再也不會為了隨處可見的蟬屍而悲傷。
「很可能,牠們只是脫去了外殼,像捨棄某個扮演已久的角色那樣脫離已經變壞的生命。」我將會這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