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9月21日 星期二

房子──關於馬屎埔村村民區晞旻

攝影/音樂︰黃鴻飛    訪問/文字︰韓麗珠






沒有碰過對於家那麼依戀和執著的人。

訪問Becky之後,我一直在想成熟是什麼。

跟她談話的過程裡,她一再提及種種與「家」有關的夢想︰跟家人住在一起、在家附近工作、踏出家門就可看到廣闊的天空和草地、閒時到鄰舍串門子。她說,小時候曾經以為搬家的意思,就是把一所房子(連帶關於它的一切)原封不動地移到另一個地方。她最傷心的就是,看見馬屎埔的村民一個一個地搬走,附近的房屋被拆毀,村子變得七零八落。「我希望這裡變回我小時候那樣。」她不止一次提及。

當她談到那段在中環工作的日子,擠迫的人群、急促的步伐、單調的工作、冰冷的空調溫度。「為什麼我不可以選擇?我其實可以選擇不置身於擠擁的人群裡。」她說。

我很擔心,在社會一致的成熟標準下,她會被認為是不願接受現實的一群,所謂的「成熟」,就是接受沒有選擇,並且把身子扔進一切的沒有選擇之中,似乎這樣就可以通過試煉,成為更好的人。

似乎,如果要變成一個「成熟」的人,就不得不把原來的自己粉碎,套進另一個特製的模子裡,套進一名稱職員工的角色裡。似乎,如果要使這裡變成一個不斷「發展」的社會,就不得不把家粉碎,把自己跟土地、貓狗、鄰居、田、天空和草地割裂,搬進不同的示範單位裡。

我懷疑,Becky到了現在,在心底裡,還是相信,搬家的意思,就是把一所房子(連帶關於它的一切)原封不動地移到另一個地方。或許,隨著年紀漸長,她甚至拒絕「搬家」,而要把自己的根,深深地嵌進房子,房子連著地,地連著田,田連著食物,食物連著人。否則,她不會辭掉工作,回到家裡,想要把逐漸破落,即將被收回的村子還原到本來的面貌。

她拒絕了一切加諸於她自己和家之上的「成熟」或「發展」的企圖,拒絕把自己和家攪碎,再放進一個現成的容器內,她有著有別於一般人的堅持,堅決保持自己和家的完整。

幾乎每一個人都汲汲地追求成熟,就像一種成就,以免被排擠於標準以外。可是我愈來愈懷疑,清楚知道自己尋求的價值,並不惜一切地捍衛它,才是真正的成熟,正如,能夠包容不同定義和形式的家,並容納它們的存在,才是更圓滿的社會發展。

離開馬屎埔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只有微弱的光,使我們能勉強看到路邊一些水泥灰色的,沒有人住的低矮的屋子。據說,那些簡陋的房屋建起來的時候本就不是為了讓人居住,而只是為了讓它們在地上建起來而已。我一直沒法忘掉那些無表情的樓房,正如我無法忘掉,我也有無法割捨的家,而我沒有遇到Becky的難題,或許只是因為我的家跟一般定義的示範單位比較接近,僅此而已。

2010年9月13日 星期一

不很好是不是可以的



(假設閱讀這篇文章的人是你吧,我才能寫下去。)

窗外陽光絢爛,但我心裡有一片灰色的浪,在那裡我感到眩暈和嘔吐,像在一艘高速船上。於是我中斷了寫作,在一個描述嘔吐的片段停了下來。

我想回家。期待了半年的旅程開始了兩星期後,我想回家。這只是一種感覺,在某種情緒下產生的感覺,並不代表我真的會收拾行李。在這裡,當我看見松鼠經過,看見不同的樹如何組成一種深綠色的寂寞的公園,把人藏在裡面,美好得使我不知道如何抓著日子的尾巴。但有些時候,焦慮是一個不容易抵擋的浪。

我在想焦慮是如何出現。或許從自我介紹開始。自我介紹像問候那樣沒完沒了,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我告訴他們,我有兩個名字,一個中文,而另一個英文。我希望他們叫我英文的那個。但我沒有告訴他們,我只會讓那些親近的人叫我中文的名字,而叫我英文名字的,都停留在一段距離以外。我也沒有告訴他們,我其實並非來自China,我來自一個名叫Hong Kong 的地方,這兩個地方的人,擁有不同的文化、習慣、價值觀、經濟、法律制度,書寫和言說的語言也不同,那並不是相同的地方,雖然我的國藉是China,但我確實來自香港。但我什麼都沒有說,各種輕微的、不重要的、難以察覺的誤會便層層地堆疊起來。

或許從語言開始。我可以說尚算流利的普通話和不太流利的英語,不過,在這兩種語言中,我也沒有建立真正的情感。在這兩種語言中,我只能模仿,模仿別人的用語,竭力達到被認可的標準,學習別人的字詞而不敢創造,也找不到創造的必要,跟隨別人的語氣和節奏,在適當的時候變調。那麼小心翼翼而欠缺自信。當我運用這兩種語言的時候,只為了應付實際的需要,買東西、處理生活瑣事、泛泛之交的閒聊,而當我想用這兩種語言表達內心,是那麼困難,破碎而不完整。我的語言在哪裡?我發現,它在每一種語言的夾縫裡,是以廣東話朗讀起來的普通話,摻雜了廣東話用語、思維方式和用法的中文,像一種笨拙的翻譯文字,但那並非真的笨拙,而有一種鮮活和力量。在我最灰的時候,T給我寄來了她的網誌。

或許因為,那些跟我關係密切的人都在地球的另一半了,而我沒法回到那所有木地板的房子,抱起我的毛偶。當我在這裡,清晨起來,為了找尋平衡和寧靜而靜坐,呼吸,我發現,自己身份的一部分竟然由一個地方構成,那個木地板的,溫暖的房子。那裡會不會是一個囚籠。我不知道。而另一部分,由寫作構成。這是危險的,無論房子和文字都是虛無的東西。我會不會是一個囚犯呢。

或許是因為每個周六的聚會,跟一群不大相熟的人,說笑、吃飯、喝酒、聊天,有時假裝高興,有時無法抵擋睡意。我討厭晚睡。為什麼我不能成為當中投入而興奮的一份子。

其實我並不是不快樂,當我在這裡的書店,碰上了肥大的貓、睡覺的貓,找到心愛的書,走在有陽光和風的路上,拍下一些照片,坐在公園裡,看樹葉和自己的鞋子,想起所有的同時什麼也不想,終於找到用微波爐煮飯的方法,買了半加倫的牛奶,開始寫一個小說,雖然不是最喜歡的,但確實在寫,關上了門,沒有誰可以打擾。我慶幸自己在這裡。

不過,這一刻,我確實變灰了,躺在床上,什麼也不想做。想喝一杯咖啡但不想外出。想起一些無法解決的問題。心裡有一個聲音對我說︰不快樂是可以的,不很好也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