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9月13日 星期一

不很好是不是可以的



(假設閱讀這篇文章的人是你吧,我才能寫下去。)

窗外陽光絢爛,但我心裡有一片灰色的浪,在那裡我感到眩暈和嘔吐,像在一艘高速船上。於是我中斷了寫作,在一個描述嘔吐的片段停了下來。

我想回家。期待了半年的旅程開始了兩星期後,我想回家。這只是一種感覺,在某種情緒下產生的感覺,並不代表我真的會收拾行李。在這裡,當我看見松鼠經過,看見不同的樹如何組成一種深綠色的寂寞的公園,把人藏在裡面,美好得使我不知道如何抓著日子的尾巴。但有些時候,焦慮是一個不容易抵擋的浪。

我在想焦慮是如何出現。或許從自我介紹開始。自我介紹像問候那樣沒完沒了,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我告訴他們,我有兩個名字,一個中文,而另一個英文。我希望他們叫我英文的那個。但我沒有告訴他們,我只會讓那些親近的人叫我中文的名字,而叫我英文名字的,都停留在一段距離以外。我也沒有告訴他們,我其實並非來自China,我來自一個名叫Hong Kong 的地方,這兩個地方的人,擁有不同的文化、習慣、價值觀、經濟、法律制度,書寫和言說的語言也不同,那並不是相同的地方,雖然我的國藉是China,但我確實來自香港。但我什麼都沒有說,各種輕微的、不重要的、難以察覺的誤會便層層地堆疊起來。

或許從語言開始。我可以說尚算流利的普通話和不太流利的英語,不過,在這兩種語言中,我也沒有建立真正的情感。在這兩種語言中,我只能模仿,模仿別人的用語,竭力達到被認可的標準,學習別人的字詞而不敢創造,也找不到創造的必要,跟隨別人的語氣和節奏,在適當的時候變調。那麼小心翼翼而欠缺自信。當我運用這兩種語言的時候,只為了應付實際的需要,買東西、處理生活瑣事、泛泛之交的閒聊,而當我想用這兩種語言表達內心,是那麼困難,破碎而不完整。我的語言在哪裡?我發現,它在每一種語言的夾縫裡,是以廣東話朗讀起來的普通話,摻雜了廣東話用語、思維方式和用法的中文,像一種笨拙的翻譯文字,但那並非真的笨拙,而有一種鮮活和力量。在我最灰的時候,T給我寄來了她的網誌。

或許因為,那些跟我關係密切的人都在地球的另一半了,而我沒法回到那所有木地板的房子,抱起我的毛偶。當我在這裡,清晨起來,為了找尋平衡和寧靜而靜坐,呼吸,我發現,自己身份的一部分竟然由一個地方構成,那個木地板的,溫暖的房子。那裡會不會是一個囚籠。我不知道。而另一部分,由寫作構成。這是危險的,無論房子和文字都是虛無的東西。我會不會是一個囚犯呢。

或許是因為每個周六的聚會,跟一群不大相熟的人,說笑、吃飯、喝酒、聊天,有時假裝高興,有時無法抵擋睡意。我討厭晚睡。為什麼我不能成為當中投入而興奮的一份子。

其實我並不是不快樂,當我在這裡的書店,碰上了肥大的貓、睡覺的貓,找到心愛的書,走在有陽光和風的路上,拍下一些照片,坐在公園裡,看樹葉和自己的鞋子,想起所有的同時什麼也不想,終於找到用微波爐煮飯的方法,買了半加倫的牛奶,開始寫一個小說,雖然不是最喜歡的,但確實在寫,關上了門,沒有誰可以打擾。我慶幸自己在這裡。

不過,這一刻,我確實變灰了,躺在床上,什麼也不想做。想喝一杯咖啡但不想外出。想起一些無法解決的問題。心裡有一個聲音對我說︰不快樂是可以的,不很好也是可以的。

4 則留言:

  1. 也許記得焚在天空底雲成了甚麼形式,沙土汗鹽的臉頰試圖撫慰混雜乾燥的冬風,才發現四周寂靜有如死寂之原,除了藍天和白雲飄邈外,甚至一點聲響都沒有。可以清楚聽見自己的腳部移走踩踏於瀝青落時淅疏黏粒磨蹭的聲音,沁入心底詭秘幽闇桃花後園,微風扶起遠處小葉欖仁,與無心跌落空中的幼芽嫩葉,翠綠,彷彿將落春雨的市街被晨暘提攜,卻不知去向,隱匿於時光洪流裏。而後,不論快不快樂,好與否。都不再那樣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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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明白你所說的。加油,然後好好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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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我曾經遭遇到這樣的一件事:我去法國看莫內的故居,剪票處的胖男人用日文向我問好,(事實上我在當地因我的衣著及外形而不斷被「設想」成日本人)。我沒有理會他,就這麼遞出我的票讓他剪,他開玩笑的拒絕替我剪票,又再用日文向我問好。那一刻,不知道是為免麻煩,抑或怎樣,我回了他一句日文。結果,我得到了我的剪票。事實上在這次事件中我沒有任何的損失,我甚至因著自己與日本人酷似的形象而在當地受到了比一般的「中國人」更好的待遇。但是,不知怎地,在得到優待的同時,我反而加倍地為了我自己的那一句問好耿耿於懷。

    看了你這篇日記,就想跟你分享我這個片段,也許是為了安慰,也許不是。祝你在遠方平安喜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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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無可無不可,應該沒所謂吧。
    期待你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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