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居時代──一個人住,因為我可以》,英文原名Going
Solo:The extraordinary rise and
surprising appeal of living alone。有別於中文譯名所透露的對於獨居的自信樂觀,原名指出的是一種對於獨居的矛盾狀況──獨居的人愈來愈多,反對獨居的聲音卻也隨之而日益強烈,那固然有社會構成的壓力,但也是,人們內在的自我掙扎。
已婚而且育有孩子的社會學家Eric
Klinenberg以民族誌學觀察法,長期訪問了三百位獨居者,以及相關社工、護理員和政府員工等,探討日漸上升的獨居需求,那些渴求獨居的人內心的慾望,他們需要獨居的原因,以及社會在協助人們獨居方面的政策和設施等。這些訪問者大多來自美國幾個大城巿如芝加哥,以及瑞典的斯德哥爾摩,可以想像,他們身處的社會,其富裕程度以及對人們基本權益的尊重,與世上其他地方相比,處於優越的位置,不過,即便如此,在這些國度,可以獨居,也並不是一件理所當然而隨心而行的事。在我看來,此書所探討的,其實是對於自由的追求,以及當中將會遇見的恐懼,只是以獨居作為案例。
選擇獨居,就是負起自由的責任
如果單單是「獨」,獨立、獨處、獨行、獨自……都只關於個人,然而,一旦涉及「居」,那就,不得不和其他人產生聯繫,成了關乎社會的事。
書中探討的個案,有的認為獨居源自家庭體系崩壞,相信到了最後終必倚靠自己,所產生的「要強化自我就必須進行『隱居計劃』︰取得居家技能、學習享受自己的陪伴,並建立一個人也可以展開冒險的信心」的心態;有的即使擁有親密關係,也不願捨棄獨處的快樂;有的自不合意的婚姻逃出,有的結婚多年還是一樣的寂寞,獨居只是還原形單隻影的實相;有的是為了在體驗孤獨中跟自我產生更深刻的連結,這些都是社會裡較有餘裕選擇獨居的人。另一些獨居個案,則來自弱勢社群,在不由自主的情況下不得不獨居:失業、生病、曾經濫藥或有犯罪紀錄,而無法重投社會的一群貧窮者,為了遠離傷害而退避到孤獨裡去的人,獨居於他們而言,考驗更多於享受。同樣,年輕時選擇獨居,卻在年老後因為體衰病弱而不得不依賴福利機構或家人幫助而繼續生活下去,虛弱的身體,再也無法享有孑然一身的自由。由這些個案構成的更廣大的圖像,讓選擇獨居的人不得不詰問自己︰獨居的終局,會否就是一個人老死在家,過了很久仍沒有人發現?而這問題直接指向獨居者最普遍而深刻的恐懼。
獨居所牽涉的,遠遠不止於,獨立和居住,還有社會對婚姻、家庭模式、獨身者、年老等等的價值判斷。如果獨居意味著更多的自由,那麼,自由從來不只是能隨意跨越不同的邊界,而是,要負起無窮無盡的責任。
要是既定的價值觀指出一個人生活是殘缺的徵兆(例如關係的失敗、個人性格的缺憾、無法融入社群的缺失等),那麼,為了避免掉進污名陷阱裡,獨居者只能努力完善自身,使自己變得更堅強,更具勇氣,而表現得更「完整」。獨居者真正要面對的孤獨,其實並不只是孤單的感受,而是,在獨處的過程裡,種種難言的艱困,即使跟兩個人共處時不相伯仲,可是相對於大部分人都會選擇的路向中,那些因為屬於大多數而看來合理而且可以理解衝突和難題,獨居者的困境,顯得更難以被認可,而且帶著一種「因為你沒有選擇跟隨大多數的道路,而活該落得如此下場」的愧疚,如何化解愧疚,建立自信,獨居的人只可以單獨處理。
人們即使強壯得可以孤身一人,也並不意味著可以脫離種種「一起生活」的觀念,獨居者的自我對話,更接近是一種,與群居社會之間的討價還價。
書中的個案,有的無悔於自己的選擇,但其中也不乏自我質疑,例如已經獨居了十五年的老劉,即使非常享受獨居的自主,還是會覺得「獨處這麼久的事實,或許是我這一生最大的失敗」。
獨居是(一起)活得更好
獨居的人經常遇上的普遍難題是,當身體強健時,要面對的是社會對於孤獨者的污名,那既是租賃房屋、外出吃飯、旅行時訂購機票和酒店房間時會遇上的實際難題,也是親友和認識的人之間投以的目光,同時亦是,早已內化在自我批判中的固有概念;當年老體衰,或貧困落泊時,要解決的是比獨居更迫在眉睫的存活所需。獨居並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負擔的奢侈,或許,自由也是。可以獨居的人,必須非常強悍,猶如森林裡有意識地選擇遠離獸群,獨自行動的獅子或狼,必須有絕佳的本領,同時有足夠的心理準備,隨時會遇上出其不意的兇險,如果人類社會和原始森林有一點區別,那是因為有各種文明制度,讓孱弱的個體都可以過上自主的生活。
而問題是,原始的森林,跟文明社會,其弱肉強食的殘酷本質到底有多大的差別?當我讀到作者外婆的個案,年老後住進一所豪華的輔助生活中心,最初廣結朋友,生活得不亦樂乎,但患上帕金遜症後卻被原來的友人唾棄和排擠──我便驚心動魄地想起草原上因病弱而被驅逐的獅子。
為了讓獨居成為社會上多數人(甚至每一個人)的權利,獨居者聯合起來爭取為照顧獨居生活而進行的社會全面設計、政策和相關配套,似乎是不二之途。如果自在地獨處,有助於建立更融洽的共處關係,那麼,渴求獨居的人連群結隊地行動,就是為了建立更穩固的孤獨傳統。
吊詭的是,也因此,沒有任何人能擁有,成為一座孤島的權利。
(原刊誠品《現場》2013年12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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