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時時記得,用你內心喜樂的感受去衡量一切。如果你感到喜樂,那麼每一件事情都是正確的。如果你感覺不到喜樂,那麼無論你做什麼都會覺得哪裡不對。」──《愛》,奧修
因為記住了這一句話,那天,我從床上起來後,便一直捧著手裡的書,無法放下,甚至無法離開書裡的那個世界去做飯,直至空虛的胃部開始微痛,我想起要去看一套電影,而且要立即從島上出發,趕到城巿中心的電影院,否則就會錯過開場的時間。如此,我只能忍受飢餓,省下吃午飯的時間,只在電影開始前一個短促的時段,吃下一件牛奶芝士蛋糕,儘管如此,儘管那天計劃的工作一件也沒有完成,儘管再次超越了太多死線。但我著實感到一種飄到半空無法把自己抓緊的快樂,那時候,我深信自己走在對的路上去。
但在漆黑的電影院裡,我的信心便動搖了,那是一部名為《美味情書》的印度電影,打從電影開始,女主角就在煎薄餅、炒豆角、烹煮濃汁肉類和灑上香料的米飯,令人似乎能嗅到溫熱食物的香氣。她本來打算以巧手做出精緻的菜式,透過胃部重新牢固丈夫顯然已經遠遊的心和視線,可是飯壼送到錯的地方去,她貫注在食物裡的愛意,便感動了一個陌生人早已封閉了的心(或許,還有飢腸轆轆的觀眾)。
實在,電影裡,幾乎所有人都心不在焉。擠迫得乘客幾乎要站在車廂外的列車、死氣沉沉的辦公室、只能不斷做飯和洗衣服的家、沒有家人守候的冰冷飯桌、人和車廂胡亂橫行的街道、臥病在床的摯親,當然還有許多窮得午餐只能吃香蕉果腹的人……全都迫使人們把視線從現實移開,專注在某個不存在的方向,丈夫注視著手機,等待某個人的來電,而無法看到眼前的妻子;妻子的心神繫在早已移情的丈夫身上,而無法看到眼前的女兒;喪妻男人總是盯著鄰居熱鬧的飯桌,卻忘了在他身邊出現的每一個人;而昏迷多時的病人,醒來後牢牢地看著天花板上的吊扇,無力應付生命本身。因此,她和他的幸運在於,因為飯盒的錯送,令他們連上了彼此,為對方提供了一個可供倚賴、逃遁或假想的,在生活範圍以外的「不在」。有時候,只有通過「某種」不在,才能映照出當下的「存在」,缺乏了對立,一切便失去原來的輪廓,顯得模糊不清。這樣的「不在」,就像兔子跟前一棵永遠在移動而且無法捕獲的紅蘿蔔,它讓牠保持期待、對活著的熱熾、不斷向前拚命奔跑的欲望,活在差不多要得到的幻覺裡,但假若牠真正得到,同時亦失去紅蘿蔔所帶來的一切意義。
他們從未相見,只靠飯盒內傳遞手寫紙條分享生命。沒有什麼,比做飯和吃飯,令人更真切地體會身體的聲音,令人更專心致地地活在當前的一刻,忘掉過去,未來也不存在。透過對方所提供的美好的「不在」,他們不約而同地重新發現身處生活的種種,他看到了需要他幫助的新同事、一個描繪街上每天不同細微變化的畫家所畫的畫,以及鄰居小孩、車上陌生人的需要,也記起了喪失妻子的哀痛和懷念;她也清楚地看到了丈夫的冷漠、婚姻的絕望、女兒的需要,以及自己對愛的想望。因此,她沒有選擇從窗口跳下去,只是離家出走。可是同時,愛也使人自慚形穢,當他快要走向她的時候,就嗅到自己身上傳出以往從不曾發現的衰老的氣息,愛並非無所不能,有時候它只是一面過於誠實的鏡子,映照千瘡百孔的內心。
電影中一再強調「有時候,去了錯的車站,卻也會到達正確的目的地」,所以,結局時他們無可避免地錯失。當然,相遇是好的,但或許錯過更好,那意味著抵達,不是對方,而是,很可能,比對方更適合的道路。
走出劇院的時候,已接近黃昏,微冷,有雨,胃部仍然空蕩蕩的,但我不著急吃飯,反而要享受空洞的感覺,畢竟,只有飢餓的時候,我才清晰地感到食物和胃部的存在,我要盡情地感受,它們的「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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