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8月16日 星期二

書與人︰ 更危險地寫小說 - 董啟章談「V城系列」

那是一個炎熱的午後,董啟章背著的黑色布袋上,有一個紅蘋果圖案。

「『不是蘋果』?」

「一本雜誌因為椎名林檎而贈送的紀念品。」他說。

如果「不是蘋果」是自《體育時期》起,不斷出現在董的長篇小說中的人物代表,「V城」則是他在更早期的中短篇作品中,開始經常使用的城巿代號。

那天,董在香港書展的新書座談會剛剛結束,十多年前曾經在港台兩地出版的《Catalog》和《地圖集》,正式重新推出。《Catalog》更名為《夢華錄》,跟《地圖集》以及另外兩本稍後才出版的《繁華錄》和《博物誌》合成「V城系列」。

太容易的事讓人不安

《夢華錄》中,包含了99個以1998年間最流行的物件為主題的短篇小說,與董近年致力創作的長篇作品相比,久違了的除了短小的篇幅,後來再也沒有出現過的還有其中輕盈、跳脫得什麼都不在乎、也不願深究的氛圍。

「那階段仍在尋找寫作的方向,想多做嘗試,又不想寫傳統形式的中篇和短篇。」董說︰「當時覺得,人人都這樣寫,有什麼分別。刻意想在形式上創新。於是運用了宋朝的筆記小說模式,卻以最當時得令的潮流物品為內容。筆記小說的特點就是濃縮、跳躍、短。」他只要一個下午便寫完一個小說。「每週翻翻流行雜誌,了解流行物品最新情報,選出一件產品。構思便會自然地湧現。每篇不超過電腦裡文件檔案的一頁。」他打趣說︰「有時候會對著屏幕沾沾自喜,細看每篇不同的開展,簡潔的文字,有些小說故意未完便收結,像在做一個實驗,發掘不同的可能性。」

《Catalog》本來就是一個試驗性寫作計畫的起始。那一年,董跟香港一間設計公司合作出版他以及幾位年輕作者的著作,希望以型格的包裝,推動有質素的文學作品。

「那時文學界常常出現一種討論︰嚴肅和流行的界線在哪裡?會不會有一條中間路線?於是就想試著開創一條新的路向,定位既不太嚴肅,也不太流行。我本來想創出一種新風氣,不限於個人,也為整個香港寫作環境,創造一種條件令其他作者也可以寫下去。」可是,當年同時推出包括《Catalog》在內的三部作品,長方形窄身書度雖然引人注目,卻帶來閱讀的困難,加上書本面世後,銷量始終無法突破一般文學作品,試驗剛開始便正式告終。

此外,有如鑄造工藝的小說寫法,對董來說那麼輕鬆,卻也因為其輕易,而自覺這一階段必須結束。

「環繞同一主題寫多個短篇小說的組合式寫法,其實過分保謢自己。在形式上,那是片段的,自我牽涉度低,寫作時間短,不用長年累月去寫,避免了寫作與生活的摩擦。而作者即使有涉入作品,也很快地抽離,不會觸及自我更深層的東西。」善於質疑的作者做出了這樣的反思後認為︰「後來我覺得不足,要寫就盡情一點!生命與作品要更貼近。到了寫長篇,有時要與作品搏鬥。這樣很危險,除了要應付日常生活,還要留意自己處理作品的內心狀態。」但小說家有時就是期待著這樣的危險。

暴露是為了避免控制

早在《Catalog》之前,董在1997年首次出版的《地圖集》中已開始了「組合式」寫法。有人因為「理論篇」看來高深的論說而以為那是學究著作,有人因為「街道篇」的逸事而兀自捧書大笑,甚至有人誤以為那是一部認真的城巿街道掌故研究,看了一半才發現「被騙」而跑到出版社投訴。

在《地圖集》,感性和理性,諧趣和學術意味,分布在不同的篇章,成了獨立的個體。直至《體育時期》、《天工開物》、《時間繁史》和《學習年代》,種種不同的元素和聲調,交融在一起,進入另一種高度。

「早期的小說,都是從我的角度出發去寫,只是在小說中把作者的自我妥善地隱藏。」董說。包括語調冷靜疏淡如《地圖集》?「在那些小說裡,『我』不用跑出來說話,反而控制了全局,直至《體育時期》,刻意把作者的「自我」以角色「黑」的身分暴露,反而是讓其他人物從自己的角度發出獨立的聲音,避免作者的自我高於人物。」關於小說作者操控人物的自覺和焦慮,董如此深刻地感受。

在新書座談會上,董以宣布祕密的口吻向台下的讀者說︰「《地圖集》其實是一本情書!」有讀者要求提供線索以便解讀,但他堅持︰「自己研究一下吧。」

刻下,董正在埋首寫作《學習年代》下篇,「V城系列」的出版意義不只是舊作再現,還是重新檢閱作者創作眾多人物聲調的最初,那一切如何慢慢組成,成為生命裡的大書的其中一部分。

(原刊《自由時報》八月十五日「生活副刊」)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11/new/aug/15/today-article3.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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